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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嘁,你瘋啦!這種天氣。」玩伴之二「啪」一聲收起摺扇,指著外頭晴朗無雲的藍天。「傻子才會在這時候爬那勞啥子鬼山,不怕像王家千金那樣一不小心中暑熱就去啊。」

  「說到王家千金——」玩伴之三轉向東方展言,一臉打探。「展言,我聽說王老爺準備托媒婆上你家打探哩。」

  聽到有八卦可聊,一夥人精神都來了,一個個挺身往半臥木椅、瞪著屋頂發呆的人瞅去。

  「展言,恭喜了,王家千金雖不若屏幽小姐有才氣,倒也是婉約美人,一手湘繡名聞金陵,真是令人羡慕,也不枉你當日英雄救美。」

  眾人八卦中的主角東方展言只是抬了眼,一副「與我何干」的反應,實在非常不給玩伴面子,更減了眾人興致。

  「別這樣嘛。說說看,這親事你怎麼看?」

  「不要煩我。」東方展言哼了哼,轉身背對眾人。

  這些公子哥兒可也不是沒脾氣的,…個個回到家端的是爹娘疼寵、隨便就能喝令一票家丁忙活的主兒,哪裡受得了東方展言一再無視!

  瞧,方才拿帕子擦汗的公子哥兒就忍不住帶頭發難了。

  「瞧瞧東方四少的臉色,恐怕是王家千金不入他法眼哪,或許咱們這位名滿金陵的四少喜好與眾不同,不偏好婉約纖秀的王家小姐,喜歡的是余人居的餘小小哪。」

  「真的嗎?展言?」聽不懂個中暗喻的大有人在,還一臉好奇跑到東方展言面前追問:「你真的喜歡那個一點都不小的餘小小?」

  「誰喜歡了!」東方展言狠狠瞪了發難的傢伙一眼,才回頭看近在眼前的憨傻公子哥兒。一起玩樂了這麼大段日子,他還是沒記住對方的名。

  「可不是麼?誰會喜歡上那樣的姑娘。」發現氣氛不對,有人趕緊跳出來打圓場。「女子首重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那餘小小怎麼看都沒有,尤其是婦容——誰會放著像王家小姐那朵纖柔嬌花不要,去挑一棵參天大樹,你們說是不是?」

  天差地別的比喻逗笑了在場自以為風流的公子哥兒們。

  東方展言沒有笑,但也沒有說什麼,靜靜地看著眼前已經一起廝混了兩三年的同伴,愈發覺得自己似乎來錯了地方。

  仔細想想,眼前這些人,他連誰是誰都不知道,仿佛自己從來不曾與他們有任何交集,他葚至想不起來當初自己是怎麼遇上這些人,又怎麼會跟他們一起遊山玩水、到處廝混?

  強烈的違和感讓他更懶得與眾人應對。

  他到底在做什麼?過去的日子——模模糊糊得連一丁點可以拿出來自豪的記憶都沒有!

  那天離開余人居之後,東方展言發現自己的日子變得十分難過。

  滿腦子繞著那天離去前餘無缺對自己所說的話。

  不過就是短短的幾句話,沒有語重心長的勸慰,不是苦口婆心的教訓,只是個局外人的平淡言論,卻如千鈞重般壓在他心頭無法或忘,以至於他這些日子過得恍恍惚惚,整個人像掉了魂一樣。

  等到他被這種情緒纏到不耐煩,應玩伴邀約出遊想轉移注意力時,看見玩伴嘻笑縱樂的表情,又感到莫名地憤怒。對玩伴的縱情歡樂、對日子的渾渾噩噩、對看到的一切一切,他只有憤怒,愈來愈多的憤怒!

  對時而失魂、時而煩躁的自己,更是——氣到幾乎可以說是恨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以前從不覺得奇怪的,為何現在——什麼都看不順眼、什麼都不對勁?

  「我說東方四少,大夥這麼關心你,你一句話都不吭,不是擺明不把我們當知己看麼?」方才發難的人見東方展言皺眉不語,狀似沒把自己放在眼裡的模樣,心裡更氣,暗忖著要怎麼惡整這個總獨佔眾人目光搶盡鋒頭的傢伙。

  才想著,忽然眼睛一亮,繼續道:「快別不好意思了,環肥燕瘦、青菜蘿蔔,大家各有所好,你喜歡高大威猛、孔武有力的姑娘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大夥兒朋友一場,有什麼需要幫襯的,儘管開口,我們大家一定幫你到底。」

  「是啊,就是……」一夥人跟著瞎起哄,笑鬧著要當事人東方展言表態。

  不堪被激,近日心緒浮躁的東方展言終於忍不住拍桌,霍地起身——

  「誰會喜歡那種高大愛說教的女人!我巴不得她離我遠一點,愈遠愈好!」

  「這樣夠遠嗎?」身後忽然飄來聲音,像是隔了好一段距離的溫潤詢問。

  聽見不該在這裡出現的聲音,東方展言背脊乍涼,像掉進千年寒冰窟似的,整個人倏地僵冷。

  「展言你啊……」近處,柔美的嗓音夾帶無奈歎息。

  周屏幽沒想到會遇上這狀況。

  今日天氣忒好,難得小小也願意放不醫書陪自己,想了想,她提議上街逛逛,沒想到看見他和玩伴在茶館吃茶,想著前來打聲招呼,誰知道會聽見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唉,她苦笑,不知道該怎麼化解這場尷尬。

  東方展言沒有回頭,怒瞪最先開始這話題的人,瞧見對方得意的表情才知道自己上了當。「你是故意的!」

  得逞的人聳肩,兩手一攤。「我什麼都不知道。」話完,朝站在外頭的餘小小與周屏幽二人行禮。「外頭暑氣正盛,兩位若不,介意,請入內喝杯茶、歇歇腿一

  「不用了,方公子。」周屏幽拒絕,菱唇雖揚卻無笑意,純粹客套敷衍。「展言,雖然我一向視你如弟,可……罷了,多說無益。我答應小小送她廣幅繡畫,近口會很忙,你別來找。」

  看著館內背對自己的身影激靈了下,周屏幽雖然覺得難過,但也生氣,更無法不為自己敬重喜愛的好姐妹出頭。

  上回還情有可原,但這次他真的太過分了。

  「幹嘛這樣。」餘小小抬高視線,梭巡過茶館裡每個人的臉,只漏了背對著她、一直沒有轉身的東方展言。「你看不出他們故意作弄他嗎?」

  被她這麼直接挑明,裡頭的人表情也僵了。

  周屏幽轉身,看向聽見方才那對話便立刻往後退三大步的餘小小,搖頭道:「別為他說情,不值。」

  「不是說情。」她想太多了,她不過是就事論事。「發現自己交的淨是些豬朋狗友,不但只會玩樂,還會陷害自己,這種感覺已經夠糟——」

  「餘小小!」帶頭惡整的公子哥兒跳出來,憑欄指著街上的人叫囂:「你、你說誰豬朋狗友?」

  「誰問誰就是。」余小小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你這麼做,或許會讓東方展言難受,但這些人會更樂,他們正等著看他的笑話呢,你何必中他們下懷,弄得親痛仇快的?走了,不是要去繡坊挑繡線?我還沒逛過繡坊,帶我去見識見識。」

  她言之有理,但——「小小,你當真不生氣?」就連她都氣得不輕了,偏當事人還氣定神閑,修養好得連她都自歎弗如。

  「氣?我氣啊,被說成那樣,怎會不氣。」話雖這麼說,但嗓音不只一如平常地溫潤好聽,還帶著明顯的笑意。

  「那你還——」

  「我也佩服他們啊。」見周屏幽一臉疑惑,餘小小進一步道:「他們一定是相信自己這輩子都不會生病、不會有上余人居問診的一天才敢說這些話,怎能不佩服?你說是不?」

  此話一出,言下之意嚇得裡頭的公子哥兒們個個面露驚惶。

  周屏幽會意,也笑了。「的確。更令人佩服的是連御醫世家的東方府也給得罪了;還有我,我也替你這位好姐妹生氣著呢。走吧,我們先去繡坊逛逛,之後再回府品茗。我爹說你泡的茶比我好,今日要不教一手,可不放你回去。」

  不愧是官家千金,一番話點出了身份、說明了交情,還提醒他們這一鬧順便得罪了州令府,句句柔和,字字帶刀,砍得這才醒悟自己做了什麼蠢事的貴公子們體無完膚。

  餘小小沒想到才認識不久的朋友會這麼挺自己,還挺得很——官僚。

  「可惜大唐王朝不准女子入朝,你不當官真是太可惜了。」

  這麼腹黑,若能入朝為官,就算沒做到宰相,至少也是一部尚書,她想。

  「屏幽志不在此。」周屏幽牽起好友的手,往繡坊走去。

  余小小任周屏幽牽著,兩人翩然離去。除了剛開始的那一間之外,都沒有再看東方展言一眼,仿佛不認識他似的。

  全身繃緊的東方展言也不曾回頭,雙手緊握垂在身側,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此刻他臉上的表情是愧、是羞、是惱、是怒……低垂著腦袋,誰也看不見,只瞅見兩朵藏不住泛紅的耳廊。

  「這下怎麼辦才好……」有人開始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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