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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老人家,胡塗,自個兒撞的。」摸摸還痛著的額,老人不以為意。

  「如果又是那家子做的,我幫您處理。」他冷聲說。

  聽著,她笑。「唉,你和多海一個樣兒……唉啊!」

  說話的同時,她忙站起,而這一動作,卻不小心撞到了另一隻皮箱,皮箱順勢一倒,沒拴緊的箱口就這麼開了,從箱子裡滑出好些雜物。

  幾本寫著漢字的書籍,一些漢人用的筆墨硯,還有一個做工精細的小錦盒。

  「嬤嬤,您習過漢字?」對著那將散落一地的物品一一拾整了的老人家,他訝問。

  他下山數月近年,好歹去過不少地方,雖然還未曾去過漢人的領地,卻也見過一些上山來人漢字。

  只是,這荒郊野地髙山上,村民常常都是在一個地方生老病死,有時候就連自己國家的文字都不識一個,而這住在山腳下的老嬤嬤卻讀起漢書了?

  稀奇!

  這薩遙青外表看來就像個大字不識一個的粗漢子,可卻能一眼識出這漢字?鄂嬤嬤睨了他一眼,沒對他何以知道漢字的事多作詢問,只是接著說:「以前有個漢地來的夫子教了我一些,這些是他留給我的,封在箱子裡好久都沒碰過,現在大概連怎麼正確拿筆都忘了。」

  回憶起那好久以前的事,鄂嬤嬤臉上飛閃過些許惆悵,她撿起那些物品,卻不塞回箱子,只是又坐回床沿,將物品小心翼翼地擱上了自己的大腿,像寶物似地輕撫,再接著道:

  「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是生懼,放大點,甚至排斥,進而想要將之趕出自己的勢力範圍;而知識,就是這麼一樣令人著迷卻又令人畏懼的東西。如果你知道太多別人不知道的東西,別人就會說你生謠起亂子,妖言惑眾,對於那些一輩子隻想待在一個地方安穩度日不求改變的人,更是如此。」

  將書本和文書用品順手擱上床,手上僅拿著那只小錦盒,她盯注錦盒片刻,打開看了一下裡頭的東西,確定它無恙,便闔上,視線緩緩從腿上的物品落在了薩遙青身上,隨即,她開始對著他大略講述自己的過往。

  聆聽著老人娓娓道來,薩遙青這也才明瞭,原來鄂嬤嬤和多海會離群索居,且動不動就讓村民當成異類排斥,就連那些不懂事的黃口小兒也在無知大人的渲染下,用淩辱欺侮的方式來對待她倆;這全都是因為她讀了書,知道得太多。

  原來人不僅會欺負弱小,讀書讀得少的鄉願,還會欺負讀書讀得多、知道得太多的?

  全因為那是異己啊!人真的是複雜。

  「如果有機會,我會希望多海有一天可以離開這裡,去見識那天地的廣大。」她說。

  除了識字讀過書,其實還有個更主要的原因,才導致她被村民排擠,但她此刻保留不說。

  「她長腳的,要走隨時可走。」

  「她不走,是因為我。」她常說自己是多海的活包袱。

  「那您為何不走?」

  「我……」她年輕時可以走,卻不走,為的是等候一個當初以為沒有希望的希望;而現在老了不走,一方面是因為那希望已然成真,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在等候另一個人,一個可能已早早死在山上的人。若死後能相逢,那麼她應該有機會再見到他吧。「您信這世上有妖有鬼,有以幻化成人形的精怪嗎?」

  沒有說明為何不離開這村落的原因,鄂嬤嬤卻將話題轉了個向。

  聽了,薩遙青猛然一頓,還以為身前的老人發現了什麼,不過當她又繼續接著說話的同時,他也稍稍松了一口氣。

  她續道:「這世界何其大,什麼都有可能,什麼都會有。我幼時總以為這山圈起來的地方就是全世界了,可當這些書的主人走穿了鞋,從遙遠的外地來到這裡,告訴了我那些人窮其一生都不會相信的事物,還有五十多年前我親眼所——」

  「嗚嗯……小豹子……」

  鄂嬤嬤的話聲被那原本昏睡著的鄂多海的一聲夢囈給打斷,她溫柔地探手去摸摸她轉回微暖的肌膚,並順勢撫了撫她始終蹙起的眉。

  「這孩子,想她的狗了。嘴上不說,但心裡怕是始終擾著。」老人眼神和動作間滿溢著對鄂多海的疼愛。

  「雖然有你,但沒有爹娘在身邊的娃兒,心裡頭難免失落。」這一點他深刻明白。

  薩遙青瞬也不瞬地盯著眼前這一幅他已好久好久未瞧見過的景象,心底不禁升起一股暖意,同時伴隨著一絲酸楚。

  他沒娘疼,從沒有過;那時天生孱弱的他窩在山邊像被丟棄的犬只嗷嗷叫著,可冷過了數個寒夜,卻沒有呼喚來那該專屬娘親呵護的溫暖到來。

  冰冷的天沒讓他死絕,倒是讓他鍛煉成今日一身強健的體魄,甚且修練成現在的模樣,可算是不幸中之幸。

  而那性子強如長了刺的鄂多海,原來和他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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