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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別說話。」那若雕鑿的臉龐,早已因紛雜的情緒而顯得扭曲,懷抱起幾乎痛到斷氣的蘭舫,頓時,月色蒼白的樹林間,只見一道焦心如焚的身影疾奔。

  偎在鳳玉寬闊的胸膛前,蘭舫將耳貼近他的心窩聆聽著,而腦海則將他與那青年的面容合而為一。為此,她泛紫的唇間出現一抹笑意。「你……是不是一直都看著我,從不曾離開過?」抓著他沐浴後濕涼的衣襟,虛弱地問。

  其實,她早識得他的,只是那段有他的記憶,不知被誰偷了去。白鳳玉出現之後,蘭舫便一直不敢承認這種既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因為如此深刻雋永的感受,是已為人妻的她所無法面對、進而探問的。

  低下頭,瞅住那張死白的絕美容顏,鳳玉只是緊抿著唇沒回應,而腳下亦不敢稍停。

  等他將她帶進屋內,安置到床鋪上,她人早已陷入昏迷。

  好安靜……她,是不是死了?

  再張開眼,蘭舫有種全身筋骨被拆散再重組的感覺,她的氣力全無,哪怕只是掀掀眼簾,都能使她昏眩難耐。

  手緩緩移上肚皮,感受著那隆起,孩子……還在。而那裡,也不再似先前那麼痛,雖然仍可知曉那疼意猶包裹在裡頭,像道溫溫的火苗,只伺機勃發。

  但,鳳玉他肯定又做了極大的努力了,像先前那般。

  睇著桌上飄搖的燭火,鼻間嗅進淡淡的血腥,蘭舫恍惚地尋找味覺的來源,半晌,她摸上自己的唇角,更在抬手之際,發現手指上的絲微紅液。很清楚地,她知道那不是她吐的血,是另外一人的。

  我的氣,亦是我的魂,我的血,亦是我的魄,我將一半的氣與血渡之於你,願你能從此似個常人,遠離災噩……

  腦中迥蕩起一道呢喃。「氣與……血?」口腔中不散的腥甜,迫使她心頭狂顫。

  鳳玉呢?倘若她現在暫時穩定,那麼他呢?那回在馬車上,狀況不如這回糟,他便已精疲力竭,那麼這次……

  擰了心,她不顧身子的虛弱,僅憑一股衝動,在無人扶持的狀態走下了床榻。

  房間雖小,可光就走出門,於她卻是吃力至極。她一走步,便需一停步,人出了房門到大廳,汗已涔涔。

  走到鳳玉的房門口,抬手輕敲。「你……在嗎?」對著裡頭喊,可卻無人應,推門進房,她確定鳳玉不在裡頭。

  去哪兒了?她倚著門,擦去頸間涼透的汗水,再瞥了眼只關一半的大門。在外頭嗎?心念一至,她就要出門,耳畔卻捕捉到一絲細響。

  嗡嗡……

  那是?屋外喧擾的蟲鳴依舊,可她卻分辨得出混雜其中的一點雜音,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特殊聲響。有人正使用著將玉器拋光的砂輪機。

  腳步輕移,她反應地跟著那道深夜不斷的琢磨聲來到屋後的工作坊,這時的坊裡透著燭光,而室內泥色的牆面則映著一道不時晃動的黑影。

  是他嗎?並不知道他也擁有制玉的本事,因為沒聽他提起。

  跨過腳下一彎從工作坊瀉出的污水,她如履記憶他行至屋旁。以前,她也常在夜裡替勞事中的爹送果腹消夜的。

  偎上門邊,她看見鳳玉坐在一部砂輪機前,側對著門,正對著機械添加水及解玉砂,而一塊通體潤白的玉胎把持在他熟練的手中,來回穿梭機械,且一回比一回褪去樸實外表,愈見晶亮。

  他的確會,且技巧極度高明,由他行雲流水的動作可知。不知怎地,她並不太意外,就好像這她早就知曉。

  昔日的記憶開始回籠,眨眨朦朧的眼,她偏開視線,慢慢注意坊內的陳設,當她望住那部置於屋中的老舊砂輪機,和屋角擺著一大一小的泥燒缸時,她有的是一股如同重遊故居的溫馨,而當她的目光飄向一旁桌上安放著的鉗子、管鑽、桯鑽等琢玉工具時,她也只是感觸良多,可當她瞧進鳳玉身後一塊小幾上的某些物品時,卻不得不愕然。

  那是?瞠大眼眸,心頭彷佛被什麼撞擊,狂抽一下。因為那小幾上,披掛著的是一塊以棉布裁成的手巾,巾角上繡著一朵鮮活的山茶,山茶的粉絳早褪了色,且上頭還染了一層汙黃的汗漬。

  為何……為何這裡會有這東西?那手巾是她特地替年邁的爹縫製的,布還是她向市集裡賣布的大嬸挑來,當時她爹還笑她不會取樣,居然送個大男人這麼樣一條秀氣的手巾,更嚷著不用。

  可這手巾,於今也該伴著他爹長眠地下了呀!

  赫然,虛弱的她身子一顛,差點昏去,只是事情未厘清,她怎可倒下?抓著門框,她睇向正琢玉的人,想厘清疑問,然而就在她抬眼之際——

  「赫!」她又是倒抽口氣,手掩住口,兩眼更在瞬間水蒙。

  此刻,她望住的已不單單是鳳玉的身影,而是兩道交疊的人影,一道是鳳玉,一道是她爹,她死去兩年多的爹。搖曳的燭光中,神情專注的他們不停地做著制玉動作,倘若一人加砂,那麼另一人就倒水,假使一人將玉拋光,那麼一人就拿鑽將玉鑿孔……他們看似絲毫不受對方影響,可卻更像相輔相成,兩體卻同心。

  同心……兩體?呵不,不是,因為牆上只映出一道影子,所以他們其中一人應該是……

  天,為何她好像見過這場景,而且除了強烈的驚愕外,她的心更是克制不住地要為這場景劇痛起來。她曾因見過這場面而心痛嗎?

  在林子中,她的記憶只能說醒了一些,而現在……

  往後踉蹌半步,掩身至門的一旁,手抑著胸,閉上眼,此刻她的心跳聲如亂劈的雷,喘氣聲則如失了的的矢,咻咻地狂響。好久好久,等她吞去唾沫,睜開眼,努力平定思緒想看清眼前……

  「赫!」一聲恍若就在耳邊的抽氣聲,讓她再度亂脫了序。

  蘭舫屏住呼吸,徐緩地偏過頭一望,發現抽氣聲由另一人而來,就在她剛剛還站著的位置,已經被另一人替上,而那人也正瞪大眼珠望住坊內的景象,嘴兒微開,面容死白,就宛如前一刻的她。只是這人……

  仔細凝住身旁這人,蘭舫心頭又像被雷極般猛然一顫,因為那張浸染在室內透出的光線下的面孔,壓根就是她由自己!那唇、那眸、那髮辮、那揪在心口上的手、那猶如病榻多時的模樣,天!她和她的唯一差別,不過只是她比自己年輕一些。

  木然地盯住身旁的自己,蘭舫是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年輕的她忽地軟腿。「啊!小心!」下意識地,她竟伸手想扶她,因為她看起來比她要虛弱太多。不過可想而知,她伸出的手只撈到一道燠熱的空氣。

  空懸著手,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跌坐地面的自己,毫沒顧慮地面的泥汙,逕自錯愕地掙扎退去,而退了幾步之距,接著搖搖晃晃地爬起,更則像掉了魂地往屋後的樹林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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