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蠻 > 只願天空不生雲 >


  唉!小紅,難道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嗎?以靜制動!太可笑了。如今你是靜了,卻苦了我們這些動的人為你擔憂。你生來怕冷、愛鬧中取靜,朱媽擔憂你在黃泉受寒、寂寞,於是不敢給你葬得遠。即便你走了,還是讓人滿心牽掛。

  「現在要頒發的是法學系第一名畢業的殊榮。現在請林若茴同學代表朱茵紅同學上臺領獎。請林若茴同學上臺受獎。」

  隔壁的同學以臂輕觸若茴。「叫你了!林若茴!」

  「喔!」若茴猛地一驚,慌慌張張地起身,撞開了椅子。她微顛地爬上了階梯,來到台前正中央,雙手一伸,接過獎狀。是從誰手中接過來的已不再重要,事實上,對若茴而言,沒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就連辱駡那個負了小紅心的人也不再重要了。她輕握頒獎人的手,掉頭走下了階梯。她沒有走回原位,反而像一個半夜夢遊的人直直向出口踱去,拉開厚重的大門,跨出暈暗的禮堂。

  當若茴走至校門口時,看見了那輛已等候她多時的黑色轎車,見黑色車門一敞開,步出了一對著黑衣的中年夫婦。綰著髻的高雅婦人一臉疲憊,哭紅著眼對趨身向前的若茴道:「若茴,謝謝你為小紅領追份獎。」然後哽咽地抱住了若茴瘦弱的身子。

  「朱媽!」若茴難過地喊了她一聲。「這是我起碼幫得上的一個小忙,你寬心吧!」

  若茴扶著她一起坐進了車子,然後轉向噤聲不語的中年男子。「朱爸,可以出發了,我們該去看小紅了。」

  「好!走吧!」坐在前座的朱爸示意司機開車後,靜默半晌,才擠出話來。「若茴,謝謝你陪著我們撐過這些時候,我們實在太感謝你及你家人的支持,請務必將我和你朱媽的謝意轉答給你的父母。」

  「我會的。」

  「這邊有幾樣東西是你朱媽整理出來的,依照小紅的意思轉交給你保留。」朱爸轉身遞過一個長二十公分方正的木盒給若茴。

  她將木盒接過手,置於膝間,輕輕拉開了精緻的扣栓,掀起盒蓋,一縷清涼的紫蘇香味隨之逸出,頓時彌漫整個車座。她拿開最上層的信後,赫然發現裡面裝著的竟是小紅愛不釋手、金金銀銀的玩意兒……包括她幼兒時的金鎖片、翠玉鐲及一朵血染的絲布玫瑰,盒子底層則是一本紅絨布裝釘而成的書;它是小紅在高一時花了近三個禮拜,親手以毛筆沾著金粉寫下的手抄詩集。

  若茴翻開了這本以紅布精心包裡住的木制書皮。映入眼底的便是徐志摩的詩。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在夢的輕波裡依洄。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甜美是夢裡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在夢的悲哀裡心碎。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黯淡是夢裡的光輝。

  若茴仰頭強將淚滴隱忍住,以免造成朱媽的崩潰,她將書放回盒裡,抖著一雙手將信抽出紅色封套後,淚眼婆娑地默讀起來。

  別離我的愛,若茴!

  今天該是你我跨出校園的大日子,很抱歉,我卻惡意的缺席了,還得勞你上臺幫我領那張獎狀。燒了它吧!但千萬別在我的墳前燒,因為我不要它。

  我曾嫌學士袍跟喪袍無異,沒想到我這個口沒遮攔的烏鴉嘴一語成讖就讓你穿著它為我來弔喪。希望我不會後悔才好,因為我走的這條路是不歸路,看門的人不肯賣我回程票。

  本來等我一畢業後,爸爸是要送我去美國念書的,那時以為跑到美國就可以逍遙自在,為所欲為,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還撈到一趟歐洲旅遊的意外獎品。如今……也不能成行了。你可以代替我去嗎?喔!若茴,請不要說不,請再考慮一下,所有的機票與旅館我都為你訂好了,錢也匯清了。即使要退房也拿不回多少錢了。

  你就點頭吧!去幫我窺窺劍橋,偷偷用你的照相機攝下淡淡一抹藍。別忘了停留在翡冷翠時,為我多帶些包著歡樂的惆悵回來吧!就算是幫我這個老友一個忙。

  你見到他了沒?他是否依舊玉樹臨風地高聲暢談呢?

  唉!你說氾濫的浪漫能傷情、殺心,套用在我身上是一點都不假。但是,為了浪漫而死,不也是一種矯揉造作的淒美嗎?

  在我這短暫的一生中,欠父母最多,接下來就屬你。你是我最摯誠的朋友,而我回報給你的卻是惡意的背叛,搶了你的男友不說,還漠視你的好言規勸,錯把你的關心當作中傷與嫉妒。

  愛情啊!是我讓那股失控的火焰燒斷了你我的聯繫。我後悔!後悔甘心掉入他的陷阱裡,後悔懵懂不識真相,更後悔自己傷了一個無辜的小生命,直到他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他真正要的人還是你。他說愈是得不到的東西愈是珍貴。這擊垮了我!徹徹底底不留絲毫的同情。

  你說,我多傻呵!我多傻呵!

  情這一關我是過不去了,對你的愧疚是我一生無法消弭的遺憾。

  醉過方知酒濃,情這一關,我是過不去了!

  小紅 絕筆

  默默地讀若信,若茴就這麼的讓淚悄然溢出。小紅,你太傻了!你難道不知道這個宇宙之大之寬,足以容納海涵任何的傷過?你挑了一個最不值得你愛的人殉了情,結果又如何?天不為你變色,地不為你荒老,海與石也不會為你枯爛,而他還是照樣優遊地活著不為你動容。

  你說他真要的人還是我林若茴。唉!他騙了你,為了報復我,他竟騙了你。他誰都不愛,最愛自己。你怎麼傻得成為他報復我的工具之一呢?你說過他學醫是再適合不過的。我也問你為什麼?你說因為他夠冷血、殘忍、無動於衷!既然如此,你又為何不能看透他這個無情的人呢?你又何嘗不冷血、殘忍、無動於衷?推拒了所有愛你的親友去遷就一個少了心的人。

  浪漫真的傷情嗎?還是你心甘情願地墜落在自己的綺想裡?小紅,雖然你與我曾這麼的親密過,但我永遠不懂你的紅塵情事。

  若茴拎了一個土黃色的旅行袋,步履蹣跚地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大腿,但只是幾乎,不是全然,事實上,是她的每一根筋與每一條血管裡都有千萬隻的螞蟻在裡面列隊行軍,熱血滔滔似地教她刺癢難搪,她恨不得能把皮扯破讓血流光算了。不過她還是認命地伸出雙臂攀著只有些微傾斜的坡道,不顧雅觀與否地翹著屁股,掙扎地爬上了這個廢墟……

  特洛伊,這個經由盲詩人荷馬嘴裡吟唱出來,赫赫有名、威震八方的古城。

  在今天以前,若茴光是想到能踏上這片古老的土地,就會夙寐難眠、興奮好半天。

  現在她好後悔為何自己堅持要來到這個一度富榮鼎盛,曾經哀鴻遍野,如今卻野草叢生、滿目瘡痍的荒原,看著這些頹傾的大石頭散落在一望無垠的黃土石礫上,除了連青苔都不長的石頭外還是石頭,足以證明這些石頭有多頑冥不靈了。這些石頭的背後也許蘊藏滴滴血淚的故事,也許是導至最後一位尚在繈褓的少城主被希臘敵軍從高牆上丟下後的罪魁禍首。但又幹你林若茴什麼事?

  「林若茴,你畢竟只是個修歷史的學生,考古的事還是留給考古學家吧!」若茴莫可奈何地隨地撿了一塊石頭丟進皮袋後,便大剌剌地蹲在地上喝水。

  頭頂上的烈陽像一個天然烘烤爐,毫不留情地直射在她灼紅的皮膚上,使她原本白皙的病態肌膚在短短不到半個月的日曬雨淋下,已儼然脫水成了風乾福橘皮。

  「太好了,林若茴。你這輩子不可能再比這個時候醜了,除了你死後入棺開始腐爛的那一刻。」她喃喃自語地自嘲著,雙手攤開歐亞洲地圖研究,當她無意地瞥見她那十隻藏汙納垢的指甲時,母親嚴厲的斥責頓時迸出,縈繞耳際。林若茴,你又耙土當飯吃了!呃!看看你的指甲,髒死了!下次再不聽話,媽媽真的命把土裡的蚯蚓挑出來,強迫你吞下去!多久了!那時她大概只有五歲吧!老是喜歡挖土回家,搞得有潔癖的母親見她就躲,非得等到帶上手套後才敢碰她。

  半個月前,她從桃園中正機場經日本飛抵海參威,搭上了西伯利亞鐵路到莫斯科,再輾轉來到伊士坦堡,迢迢漫長路途中,人生地不熟,國語沒講上半句,她已經養成自說自話的習慣了。她的英文雖然差強人意,但要和第三國語言的居民溝通時,簡直就是雞同鴨講,有溝沒有通。後來她發現最受用的語言竟然是阿拉伯數字,而最受歡迎的護照便是綠花花的美金鈔票,從此,她和賣主之間的關係便是非常的簡單俐落;一個猶豫的YES後,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冷酷的NO後,馬上甩頭走人。

  「你這個大白癡,現在可好了,漫天黃沙裡,只有你這只笨鳥才會蹲在這裡孵蛋。即使有力氣走到海邊,量你也沒膽遊過去。」

  三千年前特洛伊濱臨黑海,如今在海水填石的大自然效應之下,離黑海已有相當遠的距離了,她後悔沒搭上飯店的服務生為她招徠的出租車,不過得怪那個司機漫天要價,她為了爭一個理字,「NO」連說了三次,還外加一個「滾蛋」。好不容易搭上公車,跑上好幾哩路才一償宿願。那時她在大飯店義正辭嚴直罵那個司機搶錢,表現的是大義凜然,有骨氣得不得了。現在呢?骨氣又有什麼用?她連東南西北都搞不清楚了。她又是長長歎了口氣,折好地圖放回背包裡,打直腰。

  現在是下午一點,她得在晚上八點以前趕到伊士坦堡的機場,搭機赴希臘。如今照情況看來,機會是渺茫得跟一粒沙一般,因為根據時刻表顯示,下一班公車要下午四點才發車,而從這兒返回飯店得花上三個小時,她連打包行囊都來不及,除非她生了對翅膀,腳上長了雙飛鞋。思及此,她又開始自怨自艾了。「你喔!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連半個鳥人都沒有,簡直是個鳥地方。窩在這兒,死都不瞑目!」斷定四下無人,她一惱怒,便仰天長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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