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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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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蛹?」她踞起腳尖。 他抓起她的小手,往她捧高的掌心一放。 小信蟬屏息看著手上的東西,靜得像一枚黑得發紫的鵝卵石,於是,抬眼仰望雷干城,低頭又望望手上的蛹,不知該拿它如何,只能緊張地問一句,「它死了嗎?」 「沒有。」他將蟬蛹接過手後,蹲下地。 她的眼睛睜得猶如銅鈴般大,看著他以手指鏟開樹根處的土,挖出一個約莫一尺深的小坑,焦急地說:「你不要活埋它啊,如果它突然醒來怎麼辦?」 他將蛹放進坑裡,搖頭解釋,「我沒活埋它的意思,只是讓它繼續睡下去,以免又被鳥叨走。」話畢,他撥了土把坑填滿,拍掉手上的泥土,起身面對她解釋,「有些蟬,從幼蟲到成蟲要花十七年的時間呢,經過一個夏天的餐風飲露、傳宗接代後,秋天一過,就要面對自然死亡,所謂『蟬不知雪』就是講它們的習性,只不過引伸的意思不很正面就是了。」 小信蟬聽了,竟不知所措起來,「那它最好永遠不要醒來。」 雷干城被她倉皇的反應惹笑了,安慰她道:「它會沒事的,起碼它會一代一代傳下去。 好了,咱們快把飯吃完吧。」 「我吃不下了。」她忘不了蟬蛹,楚楚可憐地說。 「我幫你吧!回頭我再跟你哥解釋,要他別漏口風。」他接過她的飯,倒在自己的便當裡,將空盒遞還給她,催她回家,逕自往後一躺,滿足地哼了一聲。小信蟬想留下來,但又不願違逆他,於是乖巧地照他意思做,走不過十來步,回頭望一眼,見他一動也不動地仰躺在熠熠搖曳的樹蔭下,有沒有睡著她不清楚,她只看見那盒插了筷子的便當盒,靜靜地躺在埋了蛹的地旁。 從那一刻起,她就崇拜起他了,不為他爽直的個性,不為他落拓不羈的外貌,只因他全身洋溢一種舒服、值得人信賴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無邪的崇拜慢慢累積,終至蛻變為愛戀。 她對自己立下願,九月開學後,一定要轉來這所國中院,雖然只念一年,上國三的他就得畢業,但是他家與自家只隔兩個巷弄,往後要加深他的印象,機會多得是,搞不好自己再加把勁,還能跳級追著他上同一年級,甚至大學。 不料,事與願違。天真的小信蟬的確是轉到哥哥所念的私立學校,但念不到一個月,雷家便出了大事。 平常難得一見,見了都是以大轎車代步的雷伯伯,竟然被捉進了牢裡! 鄰人都議論紛紛說:「雷先生原來是幹臥底警察,抓毒梟的,不想自己喬裝毒販反而監守自盜,最後被人害死在監獄裡,真是惡人有惡報。」敗壞風紀的壞警官,添上真毒販的雙重身分無異雪上加霜,讓以往人人稱義的雷家在鄰里面前抬不起頭來。 雷家的財產,包括當年雷伯母從富豪林姓娘家帶進來的嫁妝與不動產,不管有無報備,一律被法院查封,雷家的經濟頓時像斷了源的水龍頭。最教人氣憤的是,雷伯母的養弟當時擔任某國大代表的秘書,因為想獨攬家族繼承權,又怕這事壞了他的政途,便以雷伯母當年不顧家族的勸阻,執意要嫁給一個中央警官畢業卻不幹正事的窮警官來大作文章;所謂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今出了事,不能怪他與雷家劃清界線。 小信蟬曾好幾次特別繞道經過雷干城的家,從窗外往裡望去,只見黑黝黝一片,門禁森嚴,不像有住人,鄰人死盯活瞪她的疑神表情讓她沒敢上前敲門。事隔一個月後,她在餐桌上聽到爸爸詢問大哥有關雷家的事,才得知兩個令她夢碎的消息—— 第一,雷干城休學了。 第二,雷家早在事發不到一個禮拜,就被迫遷到別處去。 她以為,這就是世界末日了。那一晚,藍得發紫的天空沒有打雷、閃電、下大雨,蛙嗚鳥唱不絕的地面也沒有裂開噴出岩漿;是哪一個不切實際的古人說過「無情荒地有情天」的? 她要按鈴申告,控他詐欺!她霧眼迷蒙地對著國文老師額外加發的課外教材發愣,嘴裡吟不出的是印在紙上的「在獄詠蟬」的委屈。這讓她提起一隻筆,在練習簿上隨意寫下雷干城的名字。 她寫,拚命、用力、專注的寫,寫到整張紙都滿了,反過來再繼續寫,終於,她找到一個發洩心情的方法——寫下自己的心情故事。 依稀記得,去年初夏。 白花花的天空熱得像是有九顆太陽,烏油油的地面則是熔燙得像地心著火,我在學校的川堂階前遇見一個大男孩,那男孩有著全宇宙最溫暖的笑眼,像太陽,不在乎自己散失多少能源,而我,被太陽般的笑容一照,便無所遁逃。 一枚意外蹦出的蛹讓他帶領我進入蟬的世界,難料,那未孵的蟬蛹及豎了兩灶香杆筷子的便當盒,竟是一出人生悲劇的序幕……就這樣,她養成了記事的習慣,嚴格說來,不能算日記,因為她總是三天捕魚、五天曬網,如此持之以恆,多年下來,竟也成厚厚一本。 偶爾,她會在父母親家門前見到雷干城,他人在外面,燦爛的笑彷佛被天狗吃掉似地,漠視她殷切的瞻望,僅嚴肅、客套地問:「你哥在嗎?」 她只好不發一語地幫他請出大哥。一等到佟玉樹現身後,兩人急急地出了巷,頭也不回他朝大路奔去。 她十七歲保送進大一讀書的那年夏天,雷干城嬌生慣養的母親走了,是病重抑或是心力交瘁走的,無人知曉。剛下部隊的他送來了一份用毛筆親自書寫的喪帖,蒼勁的筆法像出自年邁老翁之手,字字孤寂地道出他心中狂亂的沉痛。 火葬那天,臺北刮著輕度颱風,黃豆大的雨點彈得斷腸人疼疼進心骨底。 除了雷干城、巷尾五十號的單身榮民莊爺爺、她的父母、大哥、弟弟以及她之外,送行人是稀少得可憐。等到近黃昏時,他將他母親的骨灰甕送到佛塔後,人才依序散去。 佟信蟬臨時跟父母假託與同學有約,實則遠遠地陪著蹣跚的他走上一個小時的夜路,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夜市攤,躲在街角喝著西北風,憂心地任他吃酒買醉,最後,依樣畫葫蘆地學著半醉的他,抬手招計程車,一路跟隨他來到仍被查封的雷家後巷。 她遠遠杵在一盞幽黃孤燈的巷口底,看著他走過後巷十來幢屋,斜長的身影在雷家後門停佇片刻,便隱進破紗窗裡。 她等了約莫十分鐘,雜貨店旁突然竄出兩隻尾交的野狗,看店門的老闆娘生怕觸著黴頭,連木屐都來不及套上,便急躁地掄了一把棍子從店門沖出來,打算來個「棒打鴛鴦狗」,無奈未果,反而得到一陣犬嗥,她先生見狀馬上提出熱水就要往狗身上澆去。 至此,佟信蟬再也看不下去,尾隨雷干城的足跡來到雷家後門,咬緊牙關跟了進去。 裡面很暗、很濕、很冷,一陣腐黴味夾著冷風親灌進她的鼻,她必須以袖掩臉才不至於被嗆到,走路時,腳不是踢中發黴的家具,就是撞到滾動的門板,額頭還不時黏到愈揮愈多的蜘蛛網,等到她的視覺能接受室內時,便依著窗外微暈的街燈,開始尋找他的蹤影,最後才在二樓的房間找到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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