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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哥,你也來看啊。」佟信蟬嘴裡有訝異,眼神卻不為所動。

  「阿城幫我留的票,我不知你也約朋友來看,不然就幫你跟他多要兩張。」

  她不解地看著他,「他怎麼會有那麼多張票?」

  佟玉樹沒去多想她問話的動機,「他是大力促成這個舞團來臺灣巡迴表演的幕後功臣。

  咦,你朋友怎麼愈走愈遠了?若不趕時間的話,你把他叫回來,等會兒上阿城的店吃宵夜,順便聊一聊。對了,阿城知道你西班牙語也挺溜的,要我問你,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可不可以權充一下西語口譯,他會照兩倍行情付你酬勞。」

  佟信蟬眉頭都糾在一起了,「你跟他說,我沒空。」她想乘機開溜,不想,驀然回首的鄭先生已走回她身邊,以捍衛勇士姿態現身,瞪著佟玉樹。

  他被瞪得冤,睨了妹妹一眼。

  她才勉為其難地快速引介,「我大哥,佟玉樹。這是我朋友,鄭先生。」

  鄭先生握住佟玉樹的手,自動補上一句,「李先生,久仰,久仰,我是令妹的鄰居,鄭呈恭,鄭是鄭成功的鄭,呈是呈報的呈,恭是恭親王亦昕的恭,就住在令妹家樓下,目前在公路局服務。」

  樓下?他爸媽住平房,哪來的樓下?而且就算他是真的住在地底下,服務於公路局的鄭呈恭?而且自己也不姓李啊!佟玉樹心有疑惑,但太有教養,不方便指正對方,只斜瞄了妹妹一眼,以眼神問她在搞什麼新花招。

  佟信蟬給他一個敷衍了事的假笑,說:「哥,晚了,鄭先生急著回家孝順母親呢。」

  鄭先生這回附和了,「是的,我媽會等我的門。」

  「真可惜,我剛才一路跟在你後面,以為你很欣賞這次的公演,打算帶你們去見見表演團和主辦人呢!」

  「是嗎?」鄭先生甚至連看都不看佟信蟬一眼,馬上說:「那就請大哥帶路吧!」

  「不!」她大叫出聲,把兩個男人嚇了一跳。

  一陣豪邁的聲音在她耳邊乍然響起,把她嚇了兩跳,「為什麼不?覺得我不值得見嗎?」

  一隻大手還拉扯著她鬆散的尾辮。

  佟信蟬回仰過頭,看到雷干城那張親和愉快的臉,被他近在咫尺的唇給迷住了,回味起一周前他吻上自己的陶然滋味,但是當她瞥見貼著雷干城而立的秦麗時,臉色霎時轉青,難看到極點。

  雷干城似乎對她的反應習以為常,但仍保護似地將秦麗拉到另一側,以防被她鄙夷的眼神瞪出內傷,然後背過身去不睬佟信蟬一眼,並主動上前握住鄭先生的手,其熱切真誠的模樣像是怕去得罪對方,彷佛他才是那個有一個不良退婚紀錄的妹妹的人。

  見了此情此景,佟信蟬是滿腹怨尤,急匆匆地對佟玉樹說:「哥,我頭昏得很,得回去了。」她沒跟雷干城和秦麗說聲再見,當下緊掐著鄭先生的袖子離去。

  佟玉樹嚴肅地瞥了神色黯澹的雷干城和一臉尷尬的秦麗,道歉了,「阿城,秦小姐,對不起,這不懂事的倔丫頭總有一天會被她的脾氣害了。」

  雷干城隨即掛上微笑,反安慰他,「你不能這麼說啊,你有選擇朋友的自由,信蟬當然也有。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趕去店裡和大夥會合吧。」

  佟玉樹臨時想起,便問:「剛才你急著說要找人,找到沒?」

  雷干城搖了頭,「她沒來,就算有來,也是避開我替她安置的位子。」

  「她真的這麼怕曝光?」

  「唉,說來話長,我有機會再解釋給你聽。」

  「阿城,提醒你一件事,明天我正好開放臨時門診,記得來醫院照胃鏡。」

  「玉樹,不要現在提這件事,會壞了氣氛。」雷干城一手搭上好友的肩,一手挽著秦麗走出人群。

  翌日黃昏,焰紅的太陽剛自一幢大廈的背後往下墜,未幾,醞釀陰謀的夜便迫不及待地勾結雨箭,拿下臺北這個華燈初上的不夜城。

  家庭伴唱機挾著追不上音符的走音腔調從遠處傳來,彷佛不夠聳人聽聞,還順便拐了幾聲急爆嘶呐的犬嗥作襯底音樂。

  公寓三十號二樓的陽臺上,一個刷洗過頭髮的中年婦人用毛巾拭去水滴,關懷地看了一下盆栽,揪去幾根野草,眼珠子一斜,看見一輛黝黑如子夜般的轎車穿破水道,往擱滿車輛的狹長巷弄駛進來,停在對面那扇鏽剝了紅漆的鐵門前。不到十秒,一個戴了面具的女人出現在紅門處,冒雨往轎車鑽進去,車門一關,人隨車揚長而去。

  婦人當下不苟同地抿起嘴,連搖幾次頭,一走回屋內,話筒往耳朵上一湊,便跟隔壁鄰居太太嚼起對面四樓那個張李如玉的舌根。

  頂著一頭如雲鬈髮的佟信蟬身著白色純棉舞衣,外罩一件雪白的尖領衫,下套一件舒適寬鬆的黑裙,無視街上行人的好奇眸光,以張李如玉的姿態,被阿松護送進八德路的一家小劇場裡。

  劇場觀眾席間寥寥無幾人,喧嘩熱鬧的臺上卻站了十多位踏腳、擊掌、嘴裡「歐啦,歐啦!」不斷的西班牙舞者,圍繞著一對跳著佛朗明哥,舞入忘我境界的男女。

  那女人不是挺美,突兀分明的五官因為過於專注而略顯扭曲,身材也過於豐滿,卻有一頭摻著銀絲的野浪褐發,耳梢戴著一朵顫顫怒放的紅玫瑰,耳垂則掛著銀匙般的墜環,兩隻雪白的膀子像破蛹的夜蛾,從一襲墨黑的舞衣裡伸展開來,魅惑著年輕削瘦的男舞者。

  身著一整白襯衫與黑褲的男舞者有著教人頻頻回顧的衣架子身材,衣架子不見得會跳舞,但臺上的男子不僅會跳,還跳出九分行家的姿態,把昨天那個在國家戲劇院搶劫新娘的「裡奧納多」角色,詮釋出激亢、猛勁、桀驁不馴的韻道,斬去一分天怒、地憎、人怨的傲慢,多了一種欲語還休的柔情;畫蛇添足,沒忠於原角色,這也是他跳不滿十分的原因。

  但在佟信蟬眼裡,他比昨天的男舞者更有人性,這又是另一個讓她動容、無法拒絕這個業餘男舞者的原因之一。他們舞罷後,佟信蟬忍不住起身為他們鼓掌,大概是彌補昨天吝嗇擊掌,虧欠這個舞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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