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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這裡是你們的老巢,你哥和你弟雖然搬出去自立門戶,回來過節時,我們還是高興得很。至於你,就不一樣了,將來嫁人後,說什麼都不能任性地跑回來,總是要先跟公、婆招呼過,不然會留下壞印象的。唉,說這些有什麼用?八字還不是獨缺一撇。」

  佟太太眼裡淌著淚,將頭搖了搖後,心有不平地說:「這個董建民,連理由都不給,說退婚就退婚,當初真是沒將他看透!」

  佟信蟬不應聲,安安靜靜地吃完一頓早點後,才提著公事包起身,提醒母親,「媽,我今晚還是有事,不能回家吃飯。」

  「又只我和你爸守著這張桌子啊!唉,也罷,去就去,但可別玩得太晚,你一個大閨女,在外行為要檢點些。」

  她兩耳如塞豆,把母親的叮嚀擋在心門外,碎步出了巷口,就近攔了一輛計程車,沒跟司機先生報出位於凱達格蘭大道的外交部,反而要司機開到吳興街口的一幢公寓前。

  她一下車後,掏出鑰匙打開上了紅漆的門,途經三樓跟剛從門裡出來的鄰居鄭先生道聲早,不理對方的注視,直接轉上四樓。

  甫遷進這租來的兩房兩廳一衛時,房子是慘澹得令人見了就要起雞皮疙瘩。然後她買了奶茶色的油漆,以一塊海綿和一把硬毛刷,抹、撇、點、按,為鬼白底色的空屋染了點顏色,沾了人氣才住得下去。

  從此,這個老舊的公寓,便是她作威作福的洞天福地,也是躲避瑣事的桃花源,雖如此,裡面仍是很克難原始,沒有豪華的擺設,也缺乏女性的柔媚與巧思,空空然的屋子只鋪了四坪的榻榻米,其上踞了一張矮桌,矮桌上零零落落地散著一灶香、一個茶杯、一隻燒著熏衣草香油的陶瓶及一盞從桌緣邊橫生出來的案燈,眾星拱月地圍著一台桌上型電腦膜拜著。

  她將提包擱在桌腳,往躺在牆角落的答錄機走去,按了一個鍵,留言便在瞬間冒出來,是個悅耳熟悉的聲音。

  「佟小姐,你還在吧?我是出版社的易欣,你的譯作我們校審過了,一切沒問題。

  我們社長很欣賞你的文筆,對你的功力更是讚不絕口,想邀你吃個便飯,見見你的廬山真面目。

  老實說,我這個一直跟你用電話和信件接洽的人也對你好奇得要命,希望你若挪得出時間的話,回我一通電話好嗎?」

  佟信蟬只考慮了一下,便蹲下身子將電話插頭拔掉。她不是冷血的人,但缺乏圓融性質的她卻害怕與人交際,只想一個人靜靜的做事,省去複雜的人際交往。朋友裡唯一談得上心的是兩年前到西藏和印度邊界旅遊時,在達賴喇嘛營前撞上的于敏容。

  一個是甘願被退婚的女人,一個是特立獨行、對愛情婚姻觀另有新解的年輕寡婦,兩個獨立自主慣的人,個性上帶了點孤傲的冷僻,反而看彼此順眼,竟也結成莫逆。

  北印度之旅回來後,佟信蟬瞞著家人辭去外交部秘書處的職務,為了省去跟父母解釋一切,她只好維持白天朝九晚五的作息,以朋友的名義承租這間公寓,為出版社翻譯西、英外文書籍。

  這自營的空間不需要有關單位審核身分與印記,不會做身家調查。除了得按月定時將房租郵撥給常出國拉皮、作臉、抽脂的女房東外,她所使用的水電瓦斯都是記在房東的名下。

  有時她上銀行繳費時,辦事員照單喊她張李如玉,她也是應得不亦樂乎,愜意到甚至連自己是誰都會忘了。

  只有這幢公寓一樓的老鄰鰥夫知道她不是那個風韻猶存的張李如玉,但他一年前已駕鶴西歸,所以,自那時起,每當郵差先生送掛號信、報大名時,她總是趿拉著拖鞋,咚咚跳下樓,臉不紅氣不喘地領信。

  只不過她每次都是朝九晚五地關在屋裡,晚上則是外出當夜女神,所以在很多善良鄰居的耳目裡,「某號四樓那個叫張李如玉的女人,八成是幹特種營業。」的傳聞便不徑而走。

  她對這些閒言閒語是一點也不在乎,反覺有趣,畢竟翻譯的工作很枯燥,給愛嚼舌根的人製造一些話題,待傳回她耳裡後,也能自娛一番。

  平常,週一至週五佟信蟬都會安分地坐在電腦前工作,晚上則是安插不同的活動。

  星期一和星期二,上「雲霓美人」造型公司學美容及儀態學,不是為了替弟弟開的店捧場,而是沖著于敏容而去。

  星期三,回家吃晚飯。

  星期四,上社交舞課。

  星期五,若沒去逛書店,便是吃飽飯沒事做,閑閑加班。

  但這個星期五不同以往。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她上了兩年的儀態美容學和社交舞課,就是等著今晚能派上用場,因此,要她現在簽定如常地坐在桌前敲鍵是難上加難。

  佟信蟬走進臥室,裡面除了一面直立式的穿衣鏡和帆布衣櫥外,就只有一張沙發床,床上躺著張依著她臉型打造出來的面具、一件棗紅色的細肩露胸晚禮服和一雙紅色細皮的四吋高跟涼鞋。

  當初她在鞋店裡瞄到細細的鞋跟時,就頗懷疑,心想即使換了身輕如燕的趙飛燕來穿,恐怕都還得事先預買保險,直到她自己試穿後,瞄到鏡中腳踝的曲線因這雙紅鞋的烘托更顯雅致後,她悟到一點——就算跌斷脖子她都甘願。

  她將衣服和鞋子裝進一隻百貨公司的購物袋後,拎著今天的道具服走出公寓。

  于敏容穩執唇筆為上了蜜粉的佟信蟬勾勒出唇型,嫺熟地補上冷豔的口紅,輕促道:

  「稍抿一下嘴。」

  她照指示做,沒耐性地開口,「化裝舞會我戴著面具,你就算再怎麼給我補強,也派不上用場。」

  于敏容為她刷上睫毛膏,還不忘為朋友打氣,「話不能這麼說,既然你想改頭換面去勾引人家,就得做得徹頭徹尾些。」

  「我可沒你樂觀。從他上次邀我共舞後已一個月了,可就沒見他再現身過,也許今天又要白忙一場。」

  「他當時跟你跳完舞,不是在你耳邊咬舌根,要你隔周再去俱樂部同他跳嗎?既然他已開了金口,就表示他有心想再見你。」

  「我看他當時只是禮貌說說而已。」

  「禮貌說說?誰?那個雷干城。別騙自己了,他俱樂部舞場裡培養出來的舞小姐是以打來論,相貌好不提,身材個個噴火,足教男人噴鼻血,他何必為了禮貌,去討好你這號戴了副怪面具的『良家婦女』?」

  「也許是我舞跳得還不差吧。」佟信蟬苦笑。

  「那你更該把握住這個機會!說實在,你若不跟他配對跳,展現不出你曼妙的舞姿,他若沒來邀你,也絕對是孤掌難嗚。我當初坐在一旁觀看時,就忍不住要為你們這對棋逢敵手的『璧人舞棍』舞出的神韻喝釆。」

  佟信蟬對她的褒獎淡然處之,「他顯然不這麼認為。要不然,這一個月來,不會整晚將自己隱藏在裝了防彈玻璃鏡牆的二樓辦公室。」

  「你怎麼知道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

  她點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給了答案,「女人的第六感。」

  于敏容拿起一頂預備好的晚宴假髮往她頭頂蓋去,興奮的說:「我打包票他平日即使再怎麼色而不淫,今晚也絕對無法漠視你的存在。」

  「如果他還是不上鉤的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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