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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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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但賭氣的牟為盼仍是屏氣凝神的緊握住話筒,深怕漏聽任何一個字。不巧的是,彷佛在呼應著她的高音頻,話筒裡的襯底雜音愈趨擴散,大到幾乎要吞噬掉他的嗓音。 但是牟為盼堅信自己沒有聽錯,他的確說:「那就取消吧。」 三周來,牟為盼無意識地在好幾張空白的紙上畫了成千成萬個星星。 星星黯淡平面的臉上泛起各種表情,傳遞她矛盾、複雜的心情──其中有哭泣的,有凶怒的,有缺牙斷鼻的,有鬱卒倒楣的,有思念感悲的,有懺悔愧疚的,有齜牙咧嘴的,有含冤莫白的,有喜極而泣的,有樂極生悲的,有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總而言之,各種百態都有,獨獨缺了喜樂的。 她咬唇低頭以額觸碰桌上攤平的紙張,一個星星輕叩過另一個星星,她虔誠認真的心,一半在責難自己的莽撞與看不開,令一半則告訴自己別再畫了,因為搞不好畫到死還是盼不到他的諒解。但那只緊纏著筆桿的手就是停不下來,因為它已熟悉了一筆勾勒出的五角星,不畫,教靜不下的筋骨難過;不畫,教她枯如黃葉的心凋萎。 這是頭一遭鄒懷魯不解她的心意後,她能認分且平心靜氣的接受事實,然而她心中的苦澀與寂寥比往常任何一次吵架後的委屈都來得多,因為她對他所說的所有指控與責備皆非出自她的真意。 她罵著自己:「牟為盼,現在可否順你心了?他照你的話跟奶奶回家裡住了,要做個更孝順聽話的好孫子了。你鴆毒、壞心眼的話可一一應驗了!你該拍手贊自己料事如神,還哭什麼勁!」 每當黃昏時分,他會悉心扶持微微顛躓的奶奶出去散步,偶爾會與尷尬不堪的她撞面,他依舊是泰然自若的和她打招呼,只不過坦然疏離的模樣又變回了以前的樣子。然而,他愈是擺出客氣文明的應對態度,讓牟為盼愈發憶起往昔他百般溫柔、輕憐蜜愛的體貼模樣,教她無法克制會他一面的蠢動,哪怕匆匆錯身的一瞥只有短短一秒,這僥倖的停駐也夠她相思到下一個黃昏了。 所以偶然在大門口前「不期而遇」已不再是偶發性的,它漸成了一種慣性。只不過這種眾人皆知的好運不長久,因為奶奶像是看出了她的動機,硬是變更作息方式,要求張雷驅車載他們婆孫出門。這活生生的剝奪了牟為盼賴以維生的「那一瞥」。 當她從爸爸不小心溜出的口風得知,懷魯除了上班時間縮減外,下班後的閑余時光毫不排斥與他奶奶為他所物色的對象約會,甚至大方闊氣的邀她們上館子、看電影,打發時間。 牟為盼知道,這意謂著他已對她死心了,他們也永遠不可能有機會複合。 可曾有人告訴她,所愛的人近在咫尺之內,而她卻無法再挽回心愛伊人的悲哀?那種迸淚、擰人相思疼的感覺是比後悔更教人椎心。 而說起淚,如果多愁善感的人曾以珍珠譬淚,那麼,她這三周來所落下的淚應該足以打動月下老人了吧!可惜,淚珠仍是不停的下滑,澆皺了紙上的星星。於是每個星星又頓時蒼老幾分,因為淚瀋一乾,紙也發皺了。 瞧!你的青春不就是如此嗎? 想到這裡,牟為盼筆上的滑珠已「咳」不出半點汁來了。她試畫了兩筆,才面無表情的將筆套一蓋,懶散地抽了一條黑絲帶繞在筆套上,笨拙地打了一個其醜無比的蝴蝶結,接著歪著小嘴喃喃哀悼:「藍調十三號,謝謝你無私的奉獻,安息吧!」 她伸手掀開了長方形的檀木盒蓋,把空了筆芯的筆緩緩地放入十二枝「壽終正寢」的筆桿中後,正要取出另一枝新筆時,從陽臺上傳來一個重物的跌落聲,讓恍惚的牟為盼一怔,忙不迭地推椅起身,朝落地窗走去。 當牟為盼掀起窗簾開了窗後,便被眼前跌坐在地上的龐然大物嚇了好一大跳,她正駭然要扯喉之際,便聽到這個彪形大漢連連發出詛天咒地的呻吟聲,還旁若無人地埋怨著:「我的老祖宗!餿點子是你出的,也不幫襯點,教我跌個四腳朝天,你在上面看了也高興……」等張雷抬首接觸到為盼吃驚的圓眼時,倏地住嘴,趕忙喚道:「牟小姐。」 「張叔!」牟為盼訝異地站了出來,伸手吃力地扶起大噸位的張雷,問:「你怎麼爬上來的?」 「就一手一腳攀著石頭爬上來的啊!」張雷沒好氣地揉著摔疼的結實臀部。 「這是三樓!」牟為盼伸出了三根指頭,頭微微朝欄杆外瞧了一下。 張雷雙腳跨開,叉腰擊胸,打包票地嚷著:「安啦!安啦!十層樓都難不倒我了,這區區五公尺不到的三樓,我張雷根本沒放在眼裡!」 牟為盼看著他大肆吹擂如何用壁虎功爬上來的模樣,小手交握默不作聲,只是靦腆地站著,等他喘口氣後,才抬頭問高得嚇人的張雷:「張叔,你爬上來只是想傳授我壁虎功的嗎?」 張雷被她這麼一問,傻呼呼地搔頭,不好意思的回答:「當然不是。瞧我這笨伯,摔個筋斗後就把正經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牟為盼聞言,心蔔通跳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開口問:「是……懷魯要找我?」 張雷手一揮,不假思索道:「不是少爺,他現在正和一大堆人交際應酬哩!」 眼底的光彩一黯後,牟為盼無精打彩地問:「哦!那會是誰?」 「是老太太啦!」 聽到竟是鄒奶奶要見她,牟為盼訝異得不得了。「她要見我?她不是討厭我得很,要見我總沒好事的!」 「有我張雷在,她不會對你怎樣的。反正你跟我來准沒錯!」剛說完話,便拉著為盼往陽臺欄杆跨去。 被拖著走的牟為盼嚇得半蹲下來喊道:「張叔,這裡是三樓,我們走大門出去好嗎?爸媽也都出去了。」 張雷一聽,馬上鬆手,疾步往她房裡走去,嘴上還嘀咕著:「唉,你早說嘛,害我剛才爬得那麼辛苦,原來那個老斷人家電路的牟老頭不在!」 牟為盼聽張雷這麼批評爸爸,滿心不悅。「喂,你怎麼這麼說我爸爸!」 「我沒說錯啊!你自己想想看,是誰讓你害相思到這種地步的?是誰老是掛我們家主子電話的?是誰公私不分,不理青紅皂白就把恨泄在開會議事上狠刮人耳光的?你說說看,是誰?」 牟為盼並不知道這些事,只能就自己所知道的反駁:「那是爸爸跟鄒懷魯的公事問題,我不需要知道,」她跟在張雷的身後,一心為爸爸辯解。「總之,爸爸不會故意掛人家電話!是我不想要別人打擾的。」 「反正我這老粗不管啦!你爸爸的確是有點神經質,這總沒錯吧!」 十五分鐘後,牟為盼已經過鄒家畫棟雕樑的玄關大門,跨進空洞幽黃的大廳,大廳內只亮著一盞小燈,將重垂在水晶吊燈上的滴形墜子的影子斜射在牆上,那重重的疊影泛著七彩棱光小兒人影,就好像披著彩服的小衛兵般環環靜守在廳內,詭譎的氣氛教牟為盼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手無意識地搓著浮起雞皮疙瘩的臂膀,待走到樓梯口處,才躊躇地仰頭問著走在前頭的人:「張叔,好奇怪!怎麼今天都沒見著人影?」 「先生和太太都跟著少爺赴宴去了,這挺平常的。」張雷走到二樓處時,轉動碩實的巨人身軀,俯瞰她,催促道:「牟小姐,快上來!」 牟為盼被他一催,慌張地上樓。她跟在張雷的身後,來到一間臥室前,強壓下心中的恐懼。 張雷讓開身子,雙手輕推她一下。「小姐,你就大方點,敲門進去吧!希望老太婆還沒睡著。」 牟為盼還是惶恐不已,小聲地問:「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張雷交臂不耐煩的說:「當然是你和她之間的事了。喂,牟小姐,你今天這副可憐兮兮的小家碧玉樣子很不乾脆哦!一個快升天的老太婆不敢任意妄為的,我就守在門外。」 雙手緊握,她瞪了直腸子的張雷一眼,說:「對啦!我怕死,這也不行嗎?」接著才轉身用力叫門,不及一秒,聽到一聲虛弱的回覆請她進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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