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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她怎麼會獨挑那裡去呢?」郁雲壽是匪夷所思了。

  「因緣吧!家父家母為了讓外人情服竇宛是男兒身,所以對外宣稱她是家母上白馬寺以一粒石榴子求來的,而她自己也對這事深信不疑。」竇惠話到一半,眼眶紅了起來,「現在,她往那兒去白是有她的道理。」

  當他們一行三人快馬加鞭他趕到洛陽城西門外的白馬寺時,已是傍晚了。

  由於竇惠的母親曾悉心供養寺裡的佛像,竇憲也和白馬寺的住持有交情,他們得以被延請入寺。起初,住持不願透露竇宛的去處,最後在竇惠的苦苦哀求下,才告訴他們一句話。

  「令弟的確是在本寺誦經參禪了三個月,但他已於六天前離開,老納實不知他的去處。不過,他臨走前曾跟老納提及此行的目的及是在化解心冰,希望旋主能領會。」掌一合,阿彌陀佛一稱,便稱他們下了逐客令。

  「怎麼辦?」竇惠雙辱輕顫,回頭趴在丈夫的懷裡哭了起來。

  拓跋仡邪撫著妻的背,說:「現在也晚了,你身子才剛恢復,實在不宜這麼奔波,我看咱們還是先回娘家住上一宿。」說完,看了郁雲壽一眼,徵求他的意思。

  郁雲壽想了一下,拒絕了拓跋仡邪的好意,「不,這個時候若去叨擾的話,恐怕會引起懷疑,我想我還是到高陽客棧過一夜好了,咱們明晨碰頭再商量。」這時他客客氣氣地轉向竇惠,口氣放軟地致歉,「今日因為憂心竇宛的安危,言行間對公爵夫人的無禮放縱,還請夫人多海涵。」

  竇惠這時也不好意思地回身對他略敬了禮,「請王爺別放在心上。」

  郁雲壽笑著引轡上馬,微踢馬腹便走進黑夜之中,遠離那對賢伉儷。

  在寒風中,他任馬兒放緩腳步,低頭思索著竇宛的下落,有那麼一刻他認為竇宛是回河東去了,但隨後想起她已離開白馬寺六天,又覺得不太可能。想著竇宛,與她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就一下子湧入腦海。

  劫後餘生的郁雲壽自知自己的個性內斂多變,防人心也強,所以總是閉門謝客,不願以真性情和同階級的人交遊,但竇宛攻破了他的這道心防,他明知她是挾著目的而來,但他就是沒有辦法抗拒她,不論她嗔、怒、笑、啼,那相映成趣的嬌俏表情在他的眼裡皆成了賞心悅目的畫面。

  他現在有點侮不當初,沒依著她的意思做了!如果他不是那麼死守原則,竇宛和他便可長相廝守了。

  郁雲壽一路上被這些心事所纏繞,等到他攔人間路時才發現他走過了頭,於是他僅轡讓馬兒回頭。

  當他快接近客棧時,發現一個氣昂昂的男人橫騎在客棧大門外的石板路上。馬背上的人竟是拓跋仡邪!

  郁雲壽加鞭驅馬上前,正要下馬時,拓跋仡邪的一番話阻止了他,「皇上遣人提拿我岳父,我想恐怕是為了竇宛。我想你應該在意這檔事,便趕在回京前,通知你一聲。如何?願上京城一趟嗎?」拓跋仡邪等著他的答案。

  郁雲壽點了頭,「但是上京前,我得先趕回河東一趟。」接著又停頓了片刻,詢問拓跋仡邪,「我不請朝廷的這條路,還請公爵能指引迷津。」

  拓跋仡邪聞言會意,當下就給了他指引,「雙眼直視前方,別頻頻往後看就行了。」「河東王郁雲壽求見!」官廷侍衛長長地報了一聲。

  拓跋浚一動也不動地端坐於堂上,他面無表情,只留一雙銳利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遠端的門,等待求見者的人影。

  片刻後,一名身著戎服的挺拔男子出現在門檻前,他左手執著一柄長木劍,右全拳微握地大跨著步伐,朝前邁進,行到與拓跋浚相隔五尺之處才止步,抬頭挺胸地迎視拓跋浚炯炯的目光。

  他微躬身,提劍作揖,以生硬的語氣道:「臣拜見皇上。」

  拓跋浚不動聲色地看著睽違將近十年的郁雲壽,見到他英姿煥發的神采,以及赳赳武夫的氣概時,這一瞬間的激賞便超越了多年來所累積的不滿。

  但他還是擺出帝王的威儀,質疑地詰問:「往昔朕請卿北上論政治,你幾番推託不肯,反倒在這大過年時間,持著木劍、披了戰袍上朝,不知居心何在?」

  「孽臣這一身戎裝完全是想以真面目來覲見皇上,求福免禍的。」郁雲壽坦白地說,口氣仍然僵得很,但硬骨頭已懂得如何向前彎了。

  「哦?你這身行頭像要上戰場打仗似的,根本是在觸朕的楣頭,又怎能為自己求福免禍?」

  郁雲壽兩掌朝上地將長劍捧到眉宇間,鏗鏘有力地解釋,「此祥獸師比劍是當年太祖道武帝,統合我鮮卑八大部落,立邦建國時,賜予孽臣先祖的立盟寶物。孽臣今日只是想藉此劍來表明己身的立場,以及河東地區千萬勇士企望為皇上效力的夙願,並不是要觸皇上的楣頭。」(作者按:師比,鮮卑神獸,形狀似馬,聲音如牛哞。)

  拓跋浚明知郁雲壽不是沖著自己來的,但心上還是松了一口氣。他覷了眼前的人一眼,想試試他的頸子到底能垂到什麼程度;若是垂過膝蓋以下的話,那他可要對眼前的人大失所望了!

  因此,拓跋浚故意不下座取劍,身子往幾一靠撐著腦袋,冷嘲道:「十年的時間不算短,卿竟在一夜之間想通了。朕懷疑誰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郁雲壽雙手捧著劍,極富技巧地說:「就是皇上特地下派給孽臣的『偽君子』。」

  他故意不點破事情,好留點面子給拓跋浚。

  拓跋浚當然瞭解郁雲壽裝傻的用意,不太領情地說:「如果你是專程為那個偽君子求情的話,就直說了事,省得捧著那根木劍;卿不煩,倒累了朕,得伸直脖子才能看到你的眼。平身,平身!」

  郁雲壽得令這才放下長劍,「孽臣斗膽,請皇上能對竇宛父女網開一面。」

  拓跋浚語帶刁難地說。「朕為什麼要對他們網開一面?」

  「若少了他們,孽臣今日仍將執迷不悟。」

  拓跋浚不悅地問:「你到底是服朕,還是服他們?」

  「他們能讓孽臣對皇上心誠悅服,甚至五體投地。」郁雲壽在這時是完全放下了身段,「皇上是否曾要竇宛轉告孽臣一件事,只要孽臣能真誠順服皇上,日後若有困難,皇上會傾全力協助?」

  「朕是曾這麼說過。」拓跋浚說完,下座來到階前,「怎麼?你是想以這事反過來要挾朕嗎?」

  「豈敢!」話才說完,郁雲壽當著眼前的人蹲下身子,雙膝高跪在地上,仰視拓跋浚,「郁雲壽這一生只認定竇宛為終身美眷,請皇上成全,饒恕竇宛一命。」

  接著雙手撐地就要把腦袋往地上敲去。

  拓跋浚兩步上前,抬手及時攔住郁雲壽,低聲警告他,「萬萬別把頭垂到膝蓋以下,朕堂下的木板沒你河東王的額頭硬,敲壞了,你可得賠朕一塊新板子。起來吧!」

  「除非皇上成全在下的請求。」

  拓跋浚不耐煩地拉了郁雲壽起來,直率地拍了他的肩,目帶些微淚光,強顏訓道:「朕既然說了就會算話。倒是你看你自己,為一個女子就隨便亂跪一通,男兒膝下是有黃金的!」說完就將身子背轉了過去。

  「皇上……」

  拓跋浚倉猝地打斷他的話,「你能來此,朕很是寬慰,但你要我饒了竇宛一命實是多此一舉。竇宛本來就是朕找來喬裝成男兒的命婦,她完成了朕所交付的任務,朕賞她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會治她!瞧你們一個個窮緊張的樣子,難道是擔心朕有眼無珠,會看不出自己的愛卿是佳人嗎?」

  「那麼皇上提拿竇憲是為了什麼事?」

  「唉!真煩,憲公的事,朕剛才已跟永定公爵解釋過了,想知道原因,你找他問去。」拓跋浚這時回眸看了郁雲壽一眼,軟著氣道:「你的家人因為朕而死,朕現在則把你孩子的娘賜給你。雲壽,咱們之間就算扯平了吧!」

  「皇上……」

  「好了!你們輪番來見朕,朕現在累了,有什麼話,等朕午睡起來後再聊。至於竇宛,她被安置在你幼時住過的廂房裡,你想見她的話,就去找她吧。」

  郁雲壽得令恭敬地往後退至門楹,臨走前深深地看了拓跋浚的背影一眼,慢慢躬了一個身,才跨了出去。

  他走了的略二十來步,看到拓跋仡邪一臉沉思地斜倚在欄柱邊,便忙快步上前,問了,「拓跋兄,竇憲先生的情況如何?」

  拓跋仡邪抬指掌著下巴,側頭回答他的問題,「出乎我意料之外,皇上收了竇宛做義妹,找我岳父上京只是要徵求他的同意,順便詢問他有關結拜的儀式。」

  郁雲壽也著實被這不預期的消息嚇了一跳,好久才問:「拓跋兄,皇上打從一開始就猜到竇宛是女兒身了嗎?」

  拓跋仡邪回頭眨了一下眼,反問他,「皇上是這麼跟你拗的嗎?」

  郁雲壽點了頭,盯著拓跋仡邪咧開似笑非笑的嘴角,跟自己說:「既然是這樣的話,王爺就別再追根究底了。」

  郁雲壽強壓抑住在廊上奔跑的衝動,踏著輕快的步履來到昔日的廂房,他在大張的門前佇立片刻,目不轉睛地盯著廂房裡那名身著紫衣碎花袍的清揚仙子,她傾頭拖著一頭烏黑直亮的長髮在席上冥想著。

  郁雲壽上前輕跨了一步,驚動了紫衣仙子,讓她倏地回眸張望。

  那一雙璃水秋瞳是比郁雲壽夢裡的更柔更亮了!

  紫衣仙子兩肩下垂,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輕輕啖了他一聲,「王爺!」

  他當下把木劍往席上一丟,飛奔到她身邊,雙手環住那纖細的腰,一把高舉,帶著她原地繞了數來圈,輕輕地對飛在主中的人兒說:「咱們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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