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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我看著末未開始發呆,末未就站在我的面前,穿著白色的裙子,溫柔得像是一朵剛剛長出的木棉花。

  這是她上次和我一起爬山時穿的裙子,但是只有這個時候,我的感覺才這麼深刻。

  我和她一起並肩站在藝術學院下面那條小巷的入口處,前面有一堵倒塌了一半的紅磚牆,可能太久沒有人走過的緣故,裡面積滿了快要腐爛的落葉,我和末未一起慢慢地走下去,腳底的樹葉裂開,像是走過了一條沉默的時光隧道,路旁的牆壁上長滿了潮濕的苔蘚,一朵朵白色和黃色的小花依然在獨自生長。

  我和她一起站在了那座小橋底下,前面架起了鐵絲網,那邊是正在施工的工地,我們被阻隔在記憶之外,再也無法向前。

  末未摸著那班駁的橋樑,她說她曾經走過一條荒涼的小巷。

  末未說,她以前很喜歡這裡,她每天會看見一個喜歡畫木棉花的少年,她總是在背後望著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臉,她怕自己會愛上他,愛上小巷裡那個憂傷的少年。那時候他們都是多麼年輕啊,愛情,遠遠地看著,是那麼美。

  她說她曾經幻想在這裡蓋一座自己的木頭房子,她和那個愛畫木棉花的少年就一住在這個房子裡,他畫畫,她唱歌,或者什麼都不做,就是靜靜坐著,聽風和小鳥的呢喃,看陽光和樹葉的舞蹈。

  我跟她說,在那樣一個午後,我曾經也有過這樣的幻想。

  然後我們開始接吻,有木棉花落下來,她跟我說,她又看見了粉紅的顏色,那些陽光。

  末未跟我說,"小西,我的嗓子壞掉了,我不能再唱歌了。你還要寫我們嗎?在我們失去所有的時候。"

  我看著她,她的眼神平靜沒有任何的哀傷。這是我見過的她最美好的一個時刻,她像是一個失去所以記憶的女孩,她醒來的時候,看到了陽光,落葉,花朵,小鳥,還有夢裡的少年。

  我用手輕輕地撫摸她的臉,她的眼睫毛微微顫抖,像是剛剛化成的蝶,正在嘗試著第一次的飛翔。

  末未跟我說,那次跟阿J在鬥牛士餐館爭吵之後,她的嗓子就壞了,只是他並不知道。其實她的嗓子一直不大好,在她自殺未遂之後。她說,她自殺的事情只有她的媽媽知道,是在爸爸跳樓自殺的那個晚上。

  "連阿J都不知道,那時候我看著血一點一點地離開自己的身體,真的一點也不覺得疼痛,好像,有人在像我招手,我像是長出了翅膀那樣,飄向天堂,在再後來,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記憶空白,只記得一直有人在對我唱著一首歌,可是當我再次看到阿J的時候,我不會唱那歌了。"

  "阿J,他什麼都不懂的,他從來不懂得照顧人,也不懂得照顧自己,每次搖滾派對之後,我的嗓子總是撕裂了一般地疼痛,阿J不知道,他只想和我接吻,我抗拒他,他就打我。他抽大麻,快樂的時候和我吵架,不快樂的時候也和我吵架,然後和我做愛,完了之後總是躲在我的懷裡哭泣,他說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愛我,他怕自己麻木掉。而我,也開始漸漸地忘記了當初愛他什麼。"

  "小西,我一直在想,我能否再遇上那個喜歡畫木棉花的少年,我看得到那是粉紅的顏色,像是和你接吻的那種感覺,可是,小西,他不是你,你比他要殘忍得多。殘忍,從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神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跟阿J他們一樣,你從來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去面對自己眼前的一切。"

  "其實,我也常常懷疑他就是你,因為你們的氣息那麼像,但是他是那麼純潔,再也找不到了,像這條小巷,這裡的每一個人的微笑,都慢慢地在我的腦海裡消失掉。"

  "小西,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疑惑關於我們的故事,其實你不用去想太多的。你完全可以寫成一個小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時刻都在發生。就像現在,你和我,站在這裡,接吻。"

  她再一次吻我,她的嘴唇很豐滿,而我想起了藍雪非,想起我和她曾經也站在這裡,不停的接吻。還有亞子,但是我們什麼都沒有做,她只是看著我,看了很久,然後轉身離開,亞子和我一起站在這裡的時候,這條小巷還沒有拆遷,還很美。

  "小西,我從來沒有主動吻過阿J,他是個可憐的小孩。小西,你採訪小D的時候,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愛的是,阿J?"

  末未看著我的眼睛說,"小西,你能帶我走嗎?"

  我把她的頭靠在我的胸口。我能帶她走到哪裡呢。我們都不知道彼此有什麼樣的歸宿。

  我和末未走出這條小巷,走上那條長滿木棉樹的小路,小路轉個彎就是藝術學院了,有個仿歐式的禮堂,有木頭做的有著古老顏色的走廊。門前臺階上來有兩根路燈和兩棵高高的榕樹,而對面的榕樹雖然不高,形狀卻非常有意思,樹腰處還掛著一盞很老的有白色帽子的燈泡。這些燈和外面小路上的燈一樣,到了黃昏就散發出昏黃的光。

  我們一起站在一棵榕樹下,聽風吹過樹頂,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

  安靜地看著樹葉慢慢飄落,總有一些極小極平凡的喜悅和疼痛引起我無限的遐想,

  關於時間,自己的內心也常常會有小小的爭鬥,跟身邊的人一起歎息時間總是在不知不覺中過去。沒有人能夠挽留住時間,沙漏裡的沙子,飄落的樹葉,手腕上心愛的手錶,滴答滴答,時間就是你最忠實的伴侶,不離不棄,默默的陪著你老去。

  我們在藝術學院裡的小道上慢慢地走著,路上有很多穿著軍訓迷彩裝的新生,笑容明媚,新鮮的青春。我偶爾遇到一兩個認識的人,他們和我打著招呼,看著我站在身邊的末未,笑容像這陽光一樣明朗。小路的旁邊有一堵石壁,粗糙又很整齊的紋理,上面長著一些青苔,掛著一些浮雕和戶外裝飾作品。兩旁有兩排開滿黃花的樹,我叫不出這樹的名字,但我能用花團錦簇來形容它們。這是一個被無名的小花熏香的上午,秋天的陽光很溫和,像是一雙慈祥的手輕輕的撫摩我的臉龐。花朵像是蝴蝶一樣飄揚,樹下翠綠的草坪上掉滿了落花,一層金黃的顏色,其中還有一兩支粉紅的小花冒出頭來,有孩子那樣天真的眼神,很驚喜的打量著這個小小而溫馨的天地。

  有一朵花從我們的面前落了下來,在空中飄出很好看的軌跡,掉在我伸出去的手上,我安靜地看著它,好像它也在看著我,帶著很俏皮的微笑。我輕輕地合上手掌,我承認我有點失落,這種失落是難言的。我把花夾在帶在身上的自己出的書裡,是要送給末未的。或許,很久以後,當她再翻開這本書的時候會像我這樣懷念一段心事,懷念一段難言的寂寞,懷念一根高高細細的路燈以及它下面的一片陰影。

  我喜歡美術學院門口的臺階,院教學樓簡單乾淨的斜線,水泥平臺上並列著的十餘個石頭小凳子,中間是相等的距離。喜歡那教學樓牆壁上三塊很大的紅黃藍的招貼,那五棵高聳挺拔的棕櫚樹,還有那成排的梧桐和灌木叢。樹葉在風中簌簌的低語,小鳥把樹縫間的陽光銜出來,丟的滿地都是。我和末未坐在這環形的臺階上,天空是湛藍的,看不到一絲雲彩。我的右邊是長安山,或高或矮,或尖或圓,那些鬱鬱蔥蔥的樹。對面是音樂學院的音樂禮堂,很舊的歐式建築,屋簷上長著青苔和雜草,黃色的牆壁,有拱形的門和大窗戶,窗戶上的玻璃有很好看的顏色。順著這棟房子上去是一條斜坡,在轉彎處有棵很大的榕樹,不時有人從那樹下走過來,走下斜坡,臺階,平臺,帶著輕快的腳步走向那落滿黃花的小道。

  末未說要到音樂學院那邊去看看。我們一起走在那條長滿青草的小路,四周是高高的梧桐和棕櫚樹,還有一些叫不出名的灌木叢,有一兩隻小鳥在枝椏上,在茂密的樹葉裡叫著跳著。小樹林裡有用樹根做的木桌木凳,隱隱的,還能看到貝多芬的大理石雕像坐落在青青的草圃裡。

  這個時候天空開始飄起了小雨,雨絲毛毛的,有時會穿過樹縫,粘上我的肌膚,像調皮的女孩突然把手伸進了我的脖頸中,癢癢的,說不出來的舒服。

  風輕輕地吹拂著樹葉,仿佛是幽會中的女孩子喃喃的低語。我想起了一些快樂的往事,想起在北京畫畫時,我曾坐在一片白樺林中,背靠著樹幹,聽一些小蟲的鳴叫,看一些小鳥的跳躍,頭上白雲悠悠的飄過。不過,那時是春天,那時我才18歲,那時陽光燦爛。

  我的前方有個線條簡單的籃球架,背對著我,前幾天我還覺的它很孤獨,可現在我發現它原來跟我一樣,喜歡獨自呆在這裡,靜靜的,曼妙的歌聲和幽雅的琴聲悄悄的撫摸你的耳朵,讓你的心也平靜下來,陶醉在這細雨濛濛的早晨。

  籃球架過去不遠有三條歐式的長凳,黑色的雕花框架,上過白漆的橫木條,像是優雅的貴婦人默默的懷念爛漫的風情。凳子後面是鐵絲網,外面是老舊的屋頂,再遠處,已是一片霧水朦朧,那城市還是一個沉睡在夢鄉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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