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何處再有終南山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趙真顏二話不說,要了地址就奔赴醫院。

  這是一所康復醫院,環境和設施都算上乘,只是趙真顏心裡在發堵——為什麼是康復醫院?

  一進門,見屈志遠半靠在病床上,並未見有多消瘦,她還略略寬心,只是輕聲地說:「你還騙我是腰椎病。」

  「不能怨我,剛開始醫生也這麼說。」屈志遠按了鈴,示意看護給趙真顏倒水。

  趙真顏心裡一痛,難道他連倒水都不能夠了?她接過水,沒話找話地說:「這裡環境很好。」

  「嗯,開始都在那些三甲醫院,吵到不行。即使特別給我安排了VIP病房,外面那些的聲響都讓我整晚整晚睡不著。到這裡來就好多了,像是提前進養老院呵呵。」

  這番自我解嘲的話讓趙真顏很不能適應,她也懶得再虛與委蛇,乾脆直截了當地問:「為什麼要到康復醫院?進了康復醫院就意味著放棄治療了。屈志遠你幾時這樣孬了?」

  屈志遠臉上依然掛著笑意,不緊不慢地解釋說:「是我自己要求的。你不知道,每來一個專家,動一次手術,我的狀況就要遭一些。第一個,讓我從站著變成坐著,第二個,讓我的腿從有知覺到沒知覺,第三個,讓我的手都抬不起來了。你說。我還敢治療嗎?」

  他氣定神閑地說著這一切,讓趙真顏怎麼都不信他的病已經惡化成這樣。她強堆起笑,故意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別嚇我。」見他毫無反應,情急之下拿起床頭拴著的記錄筆,裝作玩笑地朝他手背上戳下去。這一下太用力,要是旁人早就跳了起來,但屈志遠仍然紋絲未動。

  趙真顏這才相信了,慌不擇言地說:「你上次來,都是自己開著車來接我們的,怎麼……怎麼……」她一張嘴,眼淚早已流了下來。

  「別哭了。你看,我這床跟前,已經接了好多淚珠,都要砸出一個坑了。」屈志遠的語氣依然很輕鬆,「我現在只慶倖,還好你當時沒有嫁給我。」

  「你胡說什麼呢!」趙真顏想著方鳴的話,「聽說你不肯去國外治療,是嗎?」

  「我爸媽覺得,有一絲希望就該去試一下。可醫生也說過,這病最忌諱挪動,何況還是那麼遠的路。我總想著,也許哪一天一覺醒來,就會突然好起來。」

  這一番話,根本不是從前那個屈志遠會說出口的。從前的他,極端理性,從不清談,從不虛妄。他之所以會成為現在的樣子,這中間該經歷了多少希望到失望到絕望的歷程。這種歷程她也曾幾度體會過,深知那種折磨的非人程度。

  「你別做夢了。」趙真顏毫不留情面,「你這樣諱疾忌醫,恐怕我下一次見到你,你連坐都坐不起來了。」

  「喂,你這是來安慰病人的嗎?我哪痛你往哪戳。」屈志遠的眼裡分明閃過一絲痛楚,但強撐著不在她面前難過。

  趙真顏的脾氣上來了:「你必須去啊。我不知道其別人建議你去哪裡,但你不能一直呆在這種康復醫院,你必須接受治療。」

  屈志遠硬起心腸來說:「你別忘了,你現在不是我的未婚妻了,你只是來探病的一個朋友。」

  她微微僵住,聲音矮下去幾分,慢慢說:「我剛進來的時候,就想,我爸走了,滿意也跟她爸爸走了,還有……總之,我是把你和他們歸在一類的……」她擦了一下眼睛,對站一旁的護工說:「外面陽光很好,怎麼不推他出去曬太陽?」

  護工面有難色:「他不肯。」

  屈志遠解釋說:「被搬來搬去,像個貨物一樣。我寧可不動。」

  他也曾是個驕傲的男子,呼風喚雨,出類拔萃。如今病得厲害,怎能強求他還保持積極向上的心態?

  趙真顏立刻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好,那我回避『搬運』的過程,我在草坪上等你。屈志遠,我在外面等你。」

  ……

  從醫院回來,她心裡無限蒼涼。身邊的熟悉的人一個個在離開她,讓她陡生許多感慨。覺得人生一世,夢幻露電,似乎沒有一樣是真的。

  團委的同事不合時宜地來找她,說市民中心即將剪綵落成,到時會有現場直播的文藝晚會,而學校選送的節目被導演組斃了,說沒新意,也沒氣勢。

  「叫我排節目?」趙真顏不明白同事的意圖。

  同事拍拍她的肩:「現在排當然來不及了。黨委副書記說你跳過一個舞劇,就用藝術團的班底臨時配合你——」

  她急忙打斷:「不行不行,我都兩年沒跳過舞了。」

  「你是不是真沒聽清楚啊,是丁書記點名要你去的啊。你看,給你們院的假條都幫你打好了。」

  「可是——」趙真顏為難地不得了。《媽祖》帶給她的,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如果有可能的話,她寧可再也想不起關於這個舞一切。可是,學校的行政領導是她得罪不起的,她只有滿心不願意地接下了這個差事。

  從此以後,院裡還真給她放假了。她從舞劇中挑了幾分鐘的□部分,找人剪輯了音樂,開始帶著藝術團的一幫大一、大二的學生排節目。

  這樣一來,她幾乎沒空再去康復醫院看屈志遠了,轉而每天打幾通電話,務必使他保持積極的心態,直至出國——這幾天,她已經在慢慢說服他,無論如何不能放棄希望。屈志遠一開始是排斥她的,不想聽她的說教。但趙真顏從不氣餒,也不放棄,話怎麼難聽就怎麼說。對已經有些麻木的人,不下狠話怎麼行?

  有時放下電話,已經是深夜。她站在陽臺上,看著陣雨給馬路上留下的淺淺黑色水澤,看著快速走動的人影來了又消失,聽到風烈烈的吹過來,就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幻覺,希望劇烈的風聲能帶走這幻覺。父親離開的時候,她不曾這樣難受過。因為父親是在深切治療之後離世的,她反而為他終於能夠解脫而釋然。滿意離開的時候,她也不曾這樣難受過,因為畢竟那孩子將走入一個健康正常的家庭。何以屈志遠的病能叫她這樣難受?她承認她愛過屈志遠,儘管那愛可能是長年累月積累下的習慣和依賴,儘管那愛可能無法與對顏昇的感情相提並論,但她畢竟是想過跟他過一生的。平平淡淡的生活,實實在在的生活。她曾經離那種生活那樣近,又親手撕毀了它,她不能叫疾病或者命運再毀掉他。

  天不知何時慢慢渾濁著亮起來。上一個不眠之夜,是顏昇在黑暗裡對她說:「我怎麼捨得讓你當我女兒?」如果滿意沒走,她會真的和顏昇在一起嗎?她沒有想過,應為已經太習慣把「顏昇」和「奢望」聯繫在一起。她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戒掉了「奢望」這種惡習。

  她對著一個尚未明朗起來的世界,卻覺得看到了自己的內心。

  這天排練結束的早,她抽空又去了一趟康復醫院。

  草坪上,太陽明晃晃的,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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