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何處再有終南山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縣裡、村裡都不支持,我們只好自己動手了,蓋一套像樣的,再說服他們。以前在日月潭,我也是這樣幹的。」

  「以前就知道你牌子響,可沒想到你這麼辛苦。」

  「那也是我太貪心,別人只要錢。我除了錢,還要對得起別人付的設計費,對得起出錢買產品的人,對得起我的老師,對得起我參加的環保組織……一大串呢,最後,只能對不起自己。」說罷兩人一起笑起來。

  「會的。你用的輕鋼體系,抗震、實用性都很超前,又儘量把羌族民居特色都保留下來了,慢慢就有人理解你的苦心了。」

  「但願!」阿妙插嘴道,「『謝大師』已經快向畫家看齊了。」

  其餘人都笑起來,謝俊故意沉下臉:「死後才大賣?有這樣咒老師的嗎?你們幫個手把架子固定,這樣——當地話怎麼說的,『磨洋工』?這樣磨洋工,房子到冬天以前就建不好了!」

  晚上,顏昇準備去江裡打桶水把頭髮洗洗。剛要走出簡易房,陳抒妙來了。

  「漁村少女」變成了「羌族姑娘」,青藍色的上衣,束腰羌繡裙,手上叮叮噹當無數個銀鐲子。

  「好看嗎?」抒妙問了一半不好意思,又補充道,「我是指,羌族衣服好看嗎?」

  顏昇順著她的第二個意思答道:「羌族衣服很好看。」

  抒妙有點失望,訕訕道:「村長以前給的,今天沒有換洗的衣服就穿上了。」

  顏昇以為她只是路過,抬腳繼續往江邊走。抒妙喊住他:「你把你的衣服給我。」

  他轉過頭,愣了一下,意識到她是在說白天換下來的衣服,感激地笑笑:「連砌牆都自己砌了,衣服當然自己洗!」

  「他們幾個都是我洗的。」

  「那,好吧。」再拒絕就見外了,只好走回去,整盆衣服遞給她。

  抒妙是謝俊工作室裡唯一的女生,成大建築系畢業後一直跟著謝俊上山下鄉,不是那天偶爾聽說她家境殷實,根本無法把她和傳統的千金小姐聯繫起來:吃燒膜、麵湯的時候,她比誰都吃得多;剛來睡帳篷的時候,她在被子裡捏蝨子捏地面不改色。顏昇天□乾淨,起初很不適應,但看她一介女流都能安之若素,只好打落牙齒活血吞。慢慢的,幾天不洗澡也能忍受了,衣服來不及洗又穿上也不覺得有味道了。

  山裡的日子過得飛快,到了玉米收割的季節,五個人終於把第一座「新羌居」建好。黃泥、青石、紅門、黃窗,一看就知道是羌人的房子。房子用的輕鋼結構,鋼網澆灌好幾層的水泥沙漿牆,又輕又抗震。考慮到現在羌族人越來越漢化,原來一樓養牲畜、二樓住人的生活方式已經不再受歡迎,他們把一樓設計成起居室,屋後面圍了小院子。

  收完玉米,村寨裡的人坐著拖拉機跑到新址來看房子,喜歡的人占大多數。加上謝俊的名氣帶來的媒體效應,「新羌居」很快就在幾個縣裡推廣起來。正好到了農閒時間,援建單位和村民一起趕了半個來月工,就把整個新寨都建好了。

  離開這個寨子去縣城的前一晚,顏昇爬到江邊的山尖尖上,坐在那裡吹風。不一會兒,謝俊也來了,換了一身休閒服,遞哈瓦那雪茄給他。

  顏昇笑笑拒絕:「我想起來,家裡還存著朋友帶過來的羅賓拿雪茄,下次都送你。」

  謝俊吐了一口藍色的煙圈:「真決定回去了?」

  「不想回去。這裡生活是艱苦了點,不過空氣好,人也好,跟你們學了很多東西,心態也有改觀——可是,我那邊還有一個市民中心的項目,交給別人不放心。」

  「別太謙虛,這兩個月你也幫了很多忙。阿昇,我接下來還要去河北推廣『協力造屋』,那是個有趣的事,也隨時歡迎你加入。」

  「一定。」顏昇嘴上這麼說,心裡卻知道院長哪裡會放人。這次,還是老院長體諒他,想讓他換個環境忘掉不開心的事,才准他2個月的假。雖然協助調查事件突然落幕,沒給他本人造成什麼影響,但家裡一連串的變故還是讓他心情惡劣。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安排,虧得這一次參加謝俊工作室的震後重建專案,把個人小得失放到這場巨大的自然災害中去看,他就覺得實在不算什麼。過來之後,離開號稱「睡眠專家」的天價床,也沒有乾淨的寢具,但總歸夜夜都能睡安穩。

  第十二章 將來她愛的人,會視她為珍寶 ...

  過了片刻,謝俊有意說:「阿妙這幾天吃飯不香了。」

  「沒留意,病了嗎?」

  「大概,是心情不好。」

  「哦?剛才她把衣服拿過來,我覺得她還挺高興的嘛!」

  「阿昇,在你來之前,她可沒有幫我們洗過衣服。」 謝俊第一次目睹陳抒妙小姐一身隆重的羌女打扮,蹲在地上哼著歌洗衣服,簡直大吃一驚。那時抒妙還笑嘻嘻地說:「『謝大師』,你找了一個好奇怪的人來啊!」「怎麼?」「一,他居然把Moschino和Baleno搭配在一起穿。二,他把Baleno穿的像Moschino一樣。三,最要命的是他既不認識Moschino,也不認識Baleno。還問我,Baleno難道不是國際名牌嗎?」

  謝俊把這場對話告訴顏昇。

  「沒有那麼複雜,衣服都是我媽媽和我太太買的,偶爾也有在單位連著加班好幾天,托同事隨便買來換的,所以弄不清楚。」顏昇說「我太太」的時候,稍微猶豫了一下,因為杜衡一直在催促他回去辦離婚,他不知道這樣稱呼她是否合適。不過的的確確,他從小到大,都很少自己買衣服,他只講究穿著的乾淨而已。

  謝俊那麼聰明,已知道顏昇的立場,心裡有些替阿妙惋惜。

  顏昇撿起身邊的小石頭,一塊塊丟進腳下的奔湧不息的岷江裡,感慨地說:「從我們這裡看下去,新寨子在山埡口那,好像是重新從地裡長出來一樣。真好。」

  (六十八)

  第二年,謝俊帶著陳抒妙來參加一個兩岸論壇,顏昇堅持要親自去機場接他們。

  在出口處,顏昇狠狠地抱了一下謝俊,又主動接過抒妙的行李。謝俊對他說:「剛才等行李的時候,我覺得旁邊站的人仿佛是趙小姐。可我們只見過一次,不敢造次認人……」

  他驚慌地朝剛才謝俊出來的方向回看過去——

  十來米開外的行李轉盤邊,站的可不就是趙真顏。

  還有一個小女孩,像樹袋熊一樣掛在她脖子上,而她正彎著腰,似乎在哄那個小不點。那個小不點才到她膝蓋上面一點點高,跟她一樣穿著格子襯衣和牛仔褲,就像一個縮小版的她。

  他看著她們終於等到了行李——一大一小兩隻Samsonite企鵝書包。「小趙真顏」執意要自己背小企鵝包,趙真顏笑容滿面地替小女孩打扮妥當,牽起小手,耐心地跟著她一扭一扭的步子,走到出口處,走過他們身邊。

  她竟然沒有看見他。

  她竟然,從他的身邊經過,卻沒有看見他。

  顏昇回過神來,急促地在她們身後喊道:「趙真顏。」

  一大一小兩個人同時回過頭來。

  趙真顏很詫異的樣子,不過反應尚快,先與謝俊打招呼,又和陳抒妙寒暄兩句,然後俯身,對「小趙真顏」說:「跟叔叔阿姨,還有伯伯,打個招呼。」

  進行完這一切,趙真顏才把目光轉向顏昇,笑著說:「好久沒見了。」

  那笑容,像清泉石上流。

  顏昇有點怕看她的笑容,似乎那是一觸就散的夢境。他蹲下來,很認真地看著那個「小趙真顏」。

  她有一雙烏亮烏亮的眼睛,澄澈地仿佛可以倒映出整個世界。由於剪了一個童花頭的緣故,齊密的劉海被汗水貼伏在額頭上。

  他伸手理一理她的劉海,抬頭對趙真顏說:「你女兒?」話一出口,才覺得心裡生疼生疼。同時間,他也猛然發覺,這是第二次,他幫「女孩子」捋頭髮。

  第一次,還是好多年前了,那時他看著趙真顏與袁陽越走越近,急的魚遊沸鼎,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偏偏她又作毫不知情狀,安安靜靜站著,任風把髮絲吹到臉頰上,看的他癢癢的,於是幫她把頭髮捋到耳後,然後「大逆不道」地吻了她。

  從開始到現在,過去了多少年,走了多少路,無數次靠近又背離,終於各自走進了婚姻。如今她終於牽著孩子的手,教孩子喊他「伯伯」。其實她弄錯了,按輩份來算,她的孩子應該喊他「表哥」。多麼可笑的稱呼,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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