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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慢點兒開?」

  「嗯,就是,但凡遇見紅燈您就停。」

  「怎麼著,我之前遇見紅燈難道沒停?」

  「不是不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怎麼解釋,跟他說我現在心情很糟糕,希望他多開一會兒?這不是有病嗎?

  「不想回家是吧?」師傅忽然問起。

  「嗯。」

  「我勸你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早死早超生,你回家越晚,你爸媽菜刀磨得越利……」

  他還記著這茬兒呢。我翻了個白眼。

  「小姑娘,我這兒可有後視鏡啊!」

  「師傅,我錯了。」

  然而這位師傅的確開始慢慢開車了。原本他都快到我家了,路口一打方向盤,直奔犄角旮旯的老城區去了。

  我一開始還心生感激呢,後來一想人家樂不得拉到一個不想下車的,計價器蹦字兒蹦得歡實,最後還不是我爸埋單。

  所以我還是應該感謝我爸。

  我摸摸口袋,決心奢侈一把。

  「師傅,可勁兒跑,先給我開個五十塊錢的!」

  「好嘞!」

  §第二十四章 夜遊

  No.133

  我的家鄉不是一座很美的城市。

  北方的城市都有一張粗糙的臉孔,風沙雨雪本就讓它天然與一精一致絕緣,而流水般的市領導班子又習慣瞎指揮,今天重建老城區明天開發大江邊,樓還沒建好,市長就換了,只剩下一棟棟突兀的建築掛著豔俗的臉,像青春痘潰爛後的瘡疤。

  曾經,我是說一百年前,它曾經是個美人。猶太人、日本人和俄國人在那個年代移居此地,各式老建築濃妝淡抹,卻意外地和諧。

  「重工業規劃有過很多不合理,很多好東西都被毀了。」

  爸爸說,「文化大革命」時期,那些漂亮的教堂、美術館和老餐廳都被砸得差不多了,留下的殘垣斷壁被後人良心發現地修繕翻新,卻也塗抹上了一種廉價的現代化氣息,再下多少年的大雪都洗不掉了。

  在我爸說起這些的時候,我短暫地忘記了他是個喜歡看《還珠格格》和打太極拳的未老先衰的公務員。

  可我並沒有遇見這個城市最好的時代。曾經它讓世界各地的人千里迢迢地趕來,而現在,在這裡出生長大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

  我想到餘淮,想到那個時間暫停的黃昏,我問他,可不可以一起種一棵樹。

  人是會跑的,樹卻沒有腳。

  No.134

  看著窗外昏黃燈光下的街景,不知道怎麼眼睛有點兒濕。

  我知道自己為什麼不開心。

  我覺得某一部分的我自己還停留在黑暗的行政區的窗臺上,一遍遍地重播著一句話,耿耿,我們一直坐同桌吧。

  內心深處,我一直有一種預感,這也許是我從餘淮那裡能夠得到的最……的一句話。

  最什麼?我不知道。或許我是知道的,可我不承認。

  然而現在整個人剛剛從家長會現場那種懵懂的狀態中解放出來,當時沒有被處理掉的資訊,字裡行間,眼角眉梢,都浮現在了車窗上,分外清晰。

  余淮和他媽媽撒謊,說自己和男生一桌,是因為他有「前科」。

  「前科」對象是他初中的同桌。

  這不難推理。

  但是,「耿耿,我們一直坐同桌吧」,這又算什麼呢?是對初中同桌的懷念,還是對他媽媽的反叛?

  我到底還是哭了出來。

  車子開到了猶太老教堂。窗外是一百年前,背後是21世紀的振華,只有這輛車帶著我逃離時間的捕獲。

  我叫耿耿,給我起名的兩個人各奔東西,把慘不忍睹的成績單交給一個外人。

  說要一直和我坐在一起的人又口是心非。

  我是個被丟掉的紀念品,又被撿起來紀念別人。

  我正在後座嗚嗚嗚哭個沒完的時候,車緩緩開到了我家社區門口。

  但我此時哭出了慣性,怎麼都刹不住閘。

  「嗚嗚嗚多少錢嗚嗚嗚真的正好五十啊嗚嗚嗚師傅你真專業嗚嗚嗚嗚嗚嗚……」

  司機師傅被我氣樂了。

  「姑娘啊,先不用給錢,你慢慢哭吧。」

  他用煙酒嗓緩緩說出這句話,就像喊了預備齊,話音未落,我就開始號啕。

  司機師傅點了一支煙,沒催我,也沒安慰我,只是打開半扇車窗慢慢吐著煙圈,任我哭得東倒西歪,就跟一上樓真的會被我爸媽砍死一樣,先給自己號五十塊錢喪。

  等我差不多哭累了,已經過去了十五分鐘。我用紙巾抹抹眼淚鼻涕,還在慣性地一抽一抽,還有點兒打嗝。

  連我都覺得自己這哭相過於真誠。

  「師傅,謝謝你,你真好。」

  「沒事兒,我女兒跟你差不多大,她跟你一樣,每次開完家長會都不樂意回家。哭吧哭吧,小孩有小孩的苦衷。」

  我鼻子又有點兒酸。

  來自陌生人的體諒總是很煽情。

  「是不是覺得我跟她特像,所以就同情心氾濫了?」

  「哪能啊,」師傅哈哈大笑,「她要是像你這麼敗家,我早就吊起來打了!」

  No.135

  我到家的時候已經快九點了。我家樓下有一堆不知道哪個鄰居扔在那裡的破傢俱,其中一面破破爛爛的穿衣鏡正好發揮了作用。樓下的門燈壞了,我只能踩著大衣櫃湊近鏡子,然後舉著手機,用螢幕的亮光來照自己,看看眼睛有沒有紅腫什麼的。

  然後就聽見背後一聲慘叫和狂奔的聲音。

  ……大晚上在室外踩在小垃圾山上對著幽藍的光照鏡子的確非常沒有社會公德心,但是我也被對方的尖叫嚇了個半死。

  無心再照,我只能隨便撥了撥劉海兒,低著頭上樓,拿鑰匙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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