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要有多勇敢,才能念念不忘 | 上頁 下頁
六十三


  北京已經很冷。沿途樹木都被剃了光頭,沒有剃光的,被塑膠紙緊緊包裹著。天氣卻很好,天空湛藍,鴿子泠泠地掠過,帶來了豐盛的日光。我和安安沐浴在斜打進來的透亮光線中。我側過臉,看到安安臉部的肌膚好白好亮,都能看清裡頭血管精巧的分佈;細細的絨毛浮在輪廓線上,帶著呼吸時的輕微的顫動。

  我想說些什麼,但是什麼也沒說。她大概也一樣。只在航站樓大廳,擁抱了下,擁抱並沒給我們拉近距離;相反,像柔軟的石頭,生生地硌醒了我們。

  再不能沒心沒肺的親熱了。

  不沾欲望的純潔歲月已經遠遠走了。所謂的純潔與美好,原來是盛放在成長這枚粗糙的容器內;搖晃的時候,會聽到記憶的巷壁傳來似是而非的唏噓。

  我收到最後一個電話,來自覺明。

  他說:我現在就想你了。

  我關閉。

  飛機在跑道上不斷加速,一個仰起,在瞬間,與地面完成一個傾斜的弧度。

  那是我和覺明的情感弧角。

  飛機脫離地球的引力,向高空呼嘯而去。我們也一樣。遊移與偏離是活在像金字塔一樣堅實的秩序中的芸芸眾生們所嚮往的。雖然傾斜的後果,他們其實未必承受得住。

  像戒毒一樣戒掉愛情

  冬天去英國好像不太明智。早上推開窗,總是有霧。濕氣隨風湧進,在地板與牆壁上洇出細濛濛一片水漬。隨著日頭的升起,漫天牛乳一樣的混沌中,會漸次浮出人與車與建築的模糊影子。影子一律笨重。因著這城市賦予的古老而厚重的歷史。到日中,霧基本散去,光線卻依舊慘白。穿風衣的男男女女在街角消失。一隻貓喵嗚一聲竄過。公寓樓陽臺上的花木靜靜地垂著枝葉。樓裙間的纏枝雕花上慢慢汪起一片油色的光亮,這是一天中最好也最安靜的時刻。日頭緩緩向西偏著角度,到4、5點鐘再抬頭,必定已變成了一枚腐敗的鴨蛋,流著暗黃色的汁,風大了起來,橫衝直撞穿梭的時候,把天空的墨水潑翻,一天就宣告結束。

  對初來乍到的我來說,倫敦不過是一窗霧來霧去的風景。

  功課緊、物價高、語言不通,加上馬虎大意造成的被騙、丟錢等突發事件,讓獨在異國生活的我很有壓力。有陣子,很想覺明,想了,不管時差,就打電話給他。

  跟他說讀書辛苦。覺明說,那就別讀了唄,又沒指望你拿文憑。

  跟他說結婚戒指擠丟了。覺明說,你自己買一枚唄。

  跟他說地鐵又老又擁擠。覺明說,那就打車唄。你錢夠不夠?

  他回我話的時候,困意闌珊,表明在睡夢中;匆匆敷衍,大概在開會或幹其他正經事;話多的時候,多半是睡前精力充沛時。

  有次他興致好,講了挺多公司的事。規模擴大後,發展很好。某項業務已占市場百分之30多的份額了。在競爭激烈的通訊市場,已近乎壟斷了。

  我無法不想起顧盼。對喜孜孜暢想未來的他說:「你現在,一個人啊?」

  他不明所以,明白後,半真半假,「兩個人我也不能告訴你啊。」

  我說:「對你們男人來說,事業終歸比感情要重要一點吧。」他就有點怒,「明明是你要離開的。要自由,要獨立。」

  我說:「你當時不反對,並不純是尊重我的意志吧,私自幫我辭職的事你也不是沒做過。你其實是希望我在那段時間消失,好跟顧家談合作。因為夾雜著兒女私情。」

  沈覺明發火了,「哎,你怎麼這麼刻薄啊?裴錦年,我花錢供著你在外邊玩,你還擠兌我。告訴你,我就算拉著你去簽合同,人家也不會不簽。」

  我想追問。他氣呼呼摔了電話。

  半月後,我收到他寄至倫敦的信件。是用毛筆寫的小楷。他小時候很毛躁,他媽媽為去掉他浮躁的脾氣,請人教他修習書法。後來每遇上需要決斷需要冷靜的事,他都會選擇用寫字的方式來平和情緒。當然感情是例外。因每次發作都太突然而來不及讓自己反思。

  展開宣紙,那秀頎紛披的字一個個面貌端麗、心氣平和地講述著他的情感始末。

  「錦年,我一直不想跟你坦白那段歷史,一則因為我不願意回顧,二則恨你心裡種著自留地,三則我要我的尊嚴。」他開篇這麼寫著。

  我繼續看下去:

  顧家與我家算世交,雖然大半基於生意的情面。我與顧盼打小認識。但在我記憶中,我好像不很待見她,蓋因她老是欺負安安。還記得,小時候跟她們玩過白雪公主的遊戲。她和安安都想做公主,就猜拳,結果安安贏了,她不服輸,哭。媽媽跑過來問什麼事,知道後,就把白雪公主的位子派給顧盼了。顧盼破涕而笑,指派著安安做狠心的皇后,我做王子,我不肯合作,只願意做魔鏡。然後,每次她問: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我都說是安安皇后。她氣得掐我,指甲很長,在我胳臂上拉出長長的血痕。安安叫媽媽過來,可那時候,我家生意剛起步,媽媽有求于人家,一個勁庇護,非要我說,是白雪公主最美麗。我沒有說。顧盼滿地打滾。這一幕,我一直沒有忘記。顧盼也沒有忘記。她說她長大後每次回頭想,都覺得是我那時候的堅持吸引了她。當然,我不過一笑而已。

  顧盼上大學後,兩家大人私下的確有聯姻的念頭。但是我父母也不是剛愎古板之人,很尊重我的想法,見我沒念頭,也就作罷了。

  我有限幾次去學校找顧盼,或者把她帶去W市,純粹是為向另一個人展示無所謂。你大概想像不到,我這樣一個人,在愛情裡笨拙又敏感。

  那個人的不在意總會讓我事後陷入惶惑與困窘中。我從小養尊處優,順風順水,想要的東西一直緊貼著我的手心,只有她是游離的。我一開始追求的也許就是這樣一種邊緣的感覺。

  時至今天寫下這些字時,我依舊不清楚她是否愛過我?我也不敢問。如果你打聽到不好的答案請別告訴我。

  我一生最快樂與最絕望的時刻發生在同一天。我清楚記得那天早上,她起身下樓梯時,我看到窗子外有一團紫紅色的朝霞。她還沒有完全清醒,散發著熟睡暖氣的臉上也有同樣紫紅色的暈,不過比朝霞更加嬌豔。在剩樓梯最後兩級時,我當著我們全家人的面伸手把她抱下來,吻著她的紅暈,跟她說:我很幸福。她有點害羞地推著我。我爸我媽站起,異口同聲說:我們什麼都沒看見。

  那天早上天氣明明很好。可到晚上卻下雨了。很大很冰涼。我趟著水往飯店趕,公司在緊要關頭出事,我只想早點解決早點回去參加我們的婚筵,雖然沒有登記成功,但是請柬早發出去了,幾個最重要的親朋都會參加。我也是把那天當作我和她最神聖的一天。

  路上打她手機沒通,我想她或許生氣了。後來媽媽打過來,說你們在哪裡?親戚都來了。她原來沒有參加。

  我心裡漫上涼意,而後慌張。我從來沒有這麼涼,也沒這麼慌過。我卻還要笑著對滿室賓朋編謊:「諸位,新娘太激動,腳崴了,我哪捨得讓她瘸著腿過來,下次一定補過。這杯我自罰。」我一桌桌飲下罰酒。

  顧盼也是參席者之一。酒過三巡,她把我叫出去,說,我知道她在哪裡。

  錦年,你大約不會知道,我在酒店大堂看到她與她的情人先後出來時遭遇的絕滅般的痛苦。雨下得那叫大。真大。我唯一記得。

  在她說「結婚沒意思」之前,我已經對自己說了。後來決定結完全是因為她再次地把不結婚的主動權拿到手了。如果那天,她改說,我們結婚吧,或者疑問句,還結婚嗎?或者再退一步,沉默,什麼都不說,我都不會選擇結婚。

  那次結婚對我來說,已沒有任何意義。結婚不過給她一副鎖鏈,並不給我。

  我與顧盼發生在她離開南京那天。她走前說:找足證據再嚇唬人。她的語氣真冷漠,眼神夠淩厲。

  去她的。我叫來顧盼。就那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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