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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我吼:"你滾不滾?"

  他坐起來,輕佻說:"這個時候,我能滾嗎?"

  雙腿彈跳起來,似要靠近我,我慌亂中口不擇言:"沈覺明,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我不喜歡你。我知道我是你的初戀,可你不是我的。對不起,你要再這樣無禮,我叫人了。"

  沈覺明的腳步便頓住。嘴角的笑卻開得更盛,他譏誚道:"見過自大的人,沒見過像你這樣自大的。誰說我喜歡你,誰說你是我的初戀?就憑你昨晚草地上的行徑,也配嗎?我不過把你當成……"

  他沒說完即摔門而去。

  13

  下午,我回到家的時候,媽媽頹然坐在沙發裡。

  "剛我跟陳勉談了。別問我說了什麼,總之我不會把你嫁給他。"媽媽抬抬眼皮子,仿佛已把精力全部透支,再無餘力與我多言。

  "我願意,誰干涉得了?"我屬於那種越挫越勇的人。阻礙只會激發我的血性。

  媽媽道:"你這脾氣跟我一樣,我會告訴你原因。可別接受不了。"聽到這樣的回復,我有些無著無落。除了陳勉的條件,還有什麼理由可以分隔我們?還有什麼原因是我接受不了的。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怔怔想著,只是不去排列可能的答案。我害怕。

  黃昏時分,有電話進。媽媽搶在我前頭去接。果然是陳勉,兩三句後,媽媽把電話交到我手裡,在旁邊虎視眈眈。

  陳勉道:"我沒事。專案沒有問題。是你媽找我。"

  我瞥瞥旁邊的媽媽。

  "你媽看不起我也正常。你別怨,她也是為你好。……總之呢,我會努力,儘量讓你媽滿意,給你一份體面的生活。"

  "陳勉,我媽她勢利鬼。我不在乎。"

  媽媽摁掉了電話。

  "你沒有權力。"我沖媽媽吼。

  媽媽臉上有點傷痕,"你以為我願意嗎?錦年,媽媽是為你們好。"

  那個上代人的陳舊故事媽媽在這個晚上告訴了我。很奇怪,面對這樣一個顛覆性的結論,我居然不覺得沉痛,只覺得深深的無力。

  想聽這個故事麼?不必點沉香屑,泡碧螺春,就帶著耳朵吧。

  故事發生在我外公身上。

  外公曾是知名學者,XX領袖(民主黨派的團體),做至某部部長;外婆呢,出身窮苦人家,參加過抗日、解放戰爭,苗紅根正,是婦聯幹部。媽媽曾一再追述過家裡當年的煊赫: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爺爺當年只是外公司機,因為會來事,外公將他轉為正式幹部,在部裡任科員。爺爺當年常帶兒子到許家拜會。爸爸因而得識媽媽。不過那時候,公主一樣的媽媽並不十分看得上老實巴結的父親。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留。XX年,反右鬥爭開始了,外公被架空,外婆受牽連,許家開始走揹運。以前經常走動的親戚、熟人紛紛劃清界限。爺爺一家也不再登門。

  媽媽當時處境很慘:剛填好入團申請書,被告知作廢;政治課老師拿她的思想小結作為批判材料在班上散發;同學們一個個都不怎麼搭理她;下午自習課後的自由活動,是媽媽最難挨的時光。看著同學三三兩兩的閒聊天,拉幫結夥的搞活動,她就好像被大部隊甩下的老弱病殘,那一份悽惶只有操場東頭孤零零的老楊樹以及漸褪的夕陽能夠看到,因她總是一個人在那扔籃球玩。後來,爸爸出現了,起先就在場沿看著媽媽投籃,媽媽技術實在太差,他終於看不下了,主動上去教她。就在夕陽將墜未墜的兩個多小時內,他們一日日積累了情意。媽媽問他家怎麼不來走動了,爸爸訥訥說,他爸爸在活動。

  所謂的活動,是參加革命派。媽媽又問,那以後鬥我爸爸的時候,可不可以通融下。爸爸訥訥道,我不喜歡鬥人,可是我爸爸說這是政治。

  後來,運動越來越激烈。裴家時來運轉,許家呢,越來越倒楣。外公被遣到東北林場勞改。外婆受牽連,掛著牛鬼蛇神的牌子掃廁所。外公曾勸外婆離婚,因外婆成分好,離婚後可省不少苦,可外婆堅決未同意。外婆是個粗線條的女人,卻對滿腹學識的外公真心欣賞,死心塌地愛慕。她吃著苦,也不放棄希望,她相信外公,相信組織。果然,到文革結束,撥亂反正,外公翻了案,分配到X大。居然與爺爺一個系。當然以前的司機也不知怎麼混到了教授職稱。

  那一年,各院系重新落實安排學科帶頭人,外公因為資歷威望和學術成就被選為院長。公示期間,爺爺拿著禮物攜全家來看望外公,論起前事,頗有自責的口氣,外公連連表示理解。媽媽與爸爸的婚姻也水到渠成。看上去,兩家人的生活一如這個天翻地覆的時代就要翻開新的篇章。

  可是外公的院長交椅還沒有坐熱,卻出了事。教育部接到舉報,稱外公在林場勞改時曾強姦婦女。婦女生下一子,外公為顧及政治生命,沒有承認,轉送他人。該女子迫于名聲和壓力自殺身亡。

  這子虛烏有之事不知怎麼傳了開來,愈演愈熱,迅速成為當地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烈性的外婆氣憤填膺,認為是有人為爭職務狗急跳牆行污蔑之事,要學校調查,還外公清白。可外公攔住了她,將事實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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