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要有多勇敢,才能念念不忘 >


  我壓根不值得他抬舉。

  "錦年,生日打算怎麼過?"安安又問。不久便要到我生日,實話說,對於生日,我並不懷隆重的心思,一個人在外謀生也時常會忘記,但是跟她哥哥一起的日子,每一年都不會錯過。還記得第一次他送我一隻亮屁股的小蟲,最後一次,他送我一句"對不起"。收到亮屁股蟲的時候,我還未曾喜歡上他,而當他說"對不起"時,我們已到了分手的邊緣。

  那是三年前的事。

  三年,在時間的座標中不過短短一程。但在情感的演進中,足能夠發生滄海桑田的巨變。

  張愛玲說,沒有一場愛情不千瘡百孔。怎麼不是呢?

  "如果沒有安排,到我這來吧,"安安繼續說,"我看了下時間,正好是週末。"

  我恭敬不如從命,生日前晚,就去了安安那裡。

  安安在學校附近擁有一間公寓,我是第一次登門。屋子不大,但是戶型很好,南北通透,窗子一律做得很大,可以鏡子一樣吸納大把大把的陽光。我記得有個人是很喜歡陽光的,他就是陳勉。安安有很多習慣都是在遇見陳勉後改變的,比如吃辣,比如晚跑,比如熱愛陽光。

  為歡迎我的到來,安安特意給我做牛扒,用黃油煎,加上洋蔥、香菇和培根沫。她和她哥哥本質上一樣,都對情調有著一種天然的需求。儘管為了陳勉,她一而再地放低身段,出身的烙印是改變不了的,我並不是很清楚,陳勉當年有否愛過她。

  這已經是一個不必再去回首的問題。

  無論安安還是我,我們最終都丟失了陳勉。曾經的三位一體,已經分崩離析。各人過各人的生活。生活是一個不斷告別的過程。

  然而,往事總有它千絲萬縷的觸角。就像現在,浴著陽光,啜著紅酒,刀叉碰到金邊盤沿發出清脆明亮的擊打聲時,我無法不去想那個秋天,當我叩開一扇門,看到安安穿著尋常家居服、挽著鬆散的髻、女主人一樣應門時,我刹那間的心慌意亂。她身後是一個如現在一樣乾淨整潔的家。

  她與陳勉總是有一段交集的。或濃或淡。我卻沒有權力去瞭解其中的細節了。

  我跟陳勉,從出生就註定了不可能。然而,在可不可能還未見分曉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清澀年華鑄下了最沸騰的記憶。感情如果是錯誤,也已經長成歪扭的大樹,無從拔除。我的青春的傷口如同初戀會在記憶中永久地標記。這真的與道德無關。

  時間沉淪之後,在一個人的旅途上,我曾經幻想過與他的見面。那個時候,我想我已經擁有了足夠從容的心境。明白很多事時光自有解決之道,不必強求,也不必強舍。我想我會上去跟他打個招呼,輕輕說聲"嗨"。 他也許還記得我,也許已經忘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們彼此在生命中交叉,留下永久的牽念。

  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鎖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我的青春已經遁去,誰來陪我度這錦瑟華年,還沒未有答案,但是畢竟生命的秋光還不曾凜冽。不妨用舊日的鮮花著錦,來應這急景流年。

  安安舉杯,說祝酒詞:"笑,全世界同你一起笑,哭,你便獨自哭。"她是個小資文青,喜歡張愛(玲)、杜拉(斯)。人家的名句張口即來,文雅得可以。

  碰杯。喝到醉眼朦朧。我們躺到地毯上,看彼此都很喜歡的一部老片--《兩生花》。安安喜歡裡邊的音樂,據說是根據但丁的《神曲》譜的曲子。叫:邁向天堂之歌。在影片結束、呈現黑屏、唯音樂緩緩流溢時,安安閉上眼,跟著節奏輕輕哼。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歌詞翻譯過來就是:既然我只能用邁向天堂之歌來呼喚你,就讓我們在天堂相遇。

  3

  生日的陽光不緊不慢,不多不少地注入新的一天。

  我睜開睡眼的時候,鼻子已經嗅到了烤麵包的味道,一定撒了小蔥和蒜,是那種讓人食欲大開的香氣。原本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安安越來越向賢妻良母的標準靠近,不知那個改變她的人是誰?

  我咽咽唾沫,爬起,這時聽到廳裡有小孩細聲細氣的聲音:"媽媽,我不要吃牛奶。"

  媽媽?安安什麼時候做了媽媽?

  安安的聲音:"不吃牛奶不會長個。蟲蟲要長得很高很高。"

  她兒子叫蟲蟲?

  "那是不是像爸爸一樣?可以跟爸爸一起打籃球。"

  爸爸?

  我困意頓消。胸口猝然升起一個大大的問號,又化作濃重的驚嘆號。

  我立馬趿鞋出去。清晨柔和的光線罩在一桌香氣四溢的食物上,光線後邊是一個差不多五六歲的小男孩,歪坐在椅子上,捧著牛奶,痛苦不堪地喝。

  "你是誰?"他看到我,趁勢放下杯子,問。

  小男孩頭上頂著一薄層的小黃毛,春草一樣剛剛生出,一雙眼睛卻骨碌碌轉動,看上去有點鬼靈精怪,像《聰明的一休》裡那個一休哥。

  我吐下舌頭,作個鬼臉:"我是鬼--"

  男孩咯咯笑,"騙人,鬼才不會在大白天出現呢!……那個,你愛吃牛奶嗎?"

  "牛奶不好喝嗎?"

  "不好喝,腥的,我爸爸也不愛喝,可是媽媽說,不喝不會長大,我覺得她在騙人,我看爸爸就長很大很大……"

  在我懷疑自己是否在夢中時,安安端著煎雞蛋出來了,腦後挽著松松的髻,幾綹掉下來,貼在臉邊,在光線的撫觸下,溫婉無比。她蕩著輕快的笑,俯身對小男孩說:"蟲蟲,叫錦年阿姨。"

  小男孩學我剛才那樣吐下舌頭,說:"她是鬼。"

  我伸手去抓小男孩,男孩猴子一樣爬下椅子,邊跑邊挑釁。意思是來啊,來抓我啊。我們倆在房間裡轉圈圈。安安在邊上勸:"別鬧了呀,快吃飯。"

  我到廚房,倚著門,"嗨,不夠意思啊,這樣重大的事都沒跟我說。"安安撲哧笑:"他叫蟲蟲,是孤兒院裡的孩子。逢著週末,我會把那邊的孩子輪流接到家裡來過。這都是陳勉在時留下的習慣。昨晚因為你來,我把蟲蟲放隔壁了,隔壁有個跟他一樣大的女孩,蟲蟲老說要追她。"

  我忽然有了點印象,"那,他說的爸爸是陳勉?"陳勉也是孤兒,他憐己及人,在躍過生存線,手頭漸寬的情況下,盡自己所能給如他那樣的孩子一點成長的光與亮。

  "嗯,那邊的孤兒都叫我們爸爸、媽媽。他們覺得這個稱呼比叔叔、阿姨來得溫暖。"

  我心頭熱一熱,又陡然涼一涼,問:"那麼陳勉,在哪兒?你一直知道。"

  安安不言語,低著頭拌菜,留給我一段白皙似藕的脖頸,我不禁想,她是否也這樣給陳勉做過菜呢。低著身段,留著一截溫柔。陳勉在睡眼惺忪起來的清晨,隔著廚房玻璃窗飄進來的紫灰色的晨曦,雙手交叉挽住她的腰,一低頭就在那脖子上刻下寸寸甜蜜。我被我的想像激得心亂如麻。

  一陣後,安安抬起頭,沉靜地說:"錦年,我知道你在找他,我也確實知道他在哪裡,但是對不起,他不讓我告訴你。"

  我確實一直在找他,找了很多年,找到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還能找到他,於是,原先迫不及待的想法開始逐漸消弭,只有找的意義,而不去在乎結果。我相信,兩個活在彼此時間之外的人,因為惦念,可以享有某種完整的私密空間,可以超越時光,握手、跨越。

  可是,我並沒有料到的是,陳勉與安安有如此富足的聯繫,這種瞭解,好比在我自以為私密的空間戳了一個洞,我忽然有一種被欺騙而至沮喪的感覺。

  我尚記得,陳勉出國前,給我留一張機票:我要走了,等不到你,也要走。

  我沒有追隨他而去,因為尚沒有勇氣去蔑視世俗,尚以為我們各自的人生還有其他的走法。他是一個執戀的人,我不是。我需要經歷人生更多的加減乘除。

  要等到在之後的人生裡磕碰兜轉,無從突破時,我才懷疑當初的選擇,然後煥發精神、孤注一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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