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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在裡面。」他說。指的是教堂的大門。我才看見門並非是緊閉的,而是半掩半合的,可是裡面沒有光,只是黑。

  我不耐煩地走向那教堂,想很快地把唐曉喚出來,我想我肯定會無法遏抑地沖著她大喊,她為什麼要領著紀言來找我,她為什麼在我最害怕最厭惡的教堂中停留。我沖進大門,紀言在我身後。

  很黑,我看不見,只是大喊:

  「唐曉!」

  教堂深處的一扇門裡忽然閃現出一點隱隱綽綽的燈光。我走向那裡,繼續叫:

  「唐曉!」

  砰的一聲,我聽見身後的大門合上的聲音。我立刻轉身,可是身後那一絲一絲從大門外面射進來的日光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大門合上了。完全的黑。

  我害怕地叫道:「紀言!」然後我向著門口的方向跑過去。我一直跑,直到我摸到了大門,紀言不在。我忽然明白過來,門是紀言關上的。他在外面。他把我關在了這裡,他做了個圈套,捉住了我。這裡根本沒有唐曉。我沒有繼續大喊大叫,吵鬧並不能使憎惡、痛恨我的人原諒我、寬恕我。我只是機械地拍打著大門,對著外面說:

  「你是要關著我,直到我同意跟你去見段小沐嗎?你做夢,我死在這裡也不去!」

  紀言果然就在門外面,他立刻回復我:

  「我只是想讓你安靜下來,讓你知道一些事情。」

  我和他都沒有再說話。我相信這破舊的教堂並沒有完全失靈,它的燈和大門以及陳設都是完好的,因為紀言說完那句話之後,整個大堂裡的燈,忽然都亮了起來。我終於看清楚了這教堂內部的陳設:半球狀突起的頂子上有奶油色的八角花吊燈。四面都有大橢圓的窗戶,上面有被塗得花裡胡哨的玻璃。正前方有那個叫做耶穌的人的塑像,

  他的前面是一張長方台的桌子。桌子是這間房子裡面的唯一陳設。我當然就向著桌子走過去。

  走近桌子我看到了一隻牛皮紙的大口信封。我知道這應該是紀言有意放在這裡給我看的。

  15.教堂抑或鬼城堡(下)

  我於是就打開了它。裡面有一疊照片。我拿出來,借著燈光看。

  女孩的照片,從7歲到19歲。還有她和紀言的合影,從小女孩到妙齡少女。

  7歲的照片上,我能清晰地認出,那個女孩就是段小沐。7歲的她,面容和我最後一次見到的她毫無分別,狹瘦的臉,灰紫色的兩腮。眼睛裡的東西即便是在照片這樣的靜態下,也

  能看出來是不停流動的,像兩個很輕易就能溺死人的漩渦。然而照片上的她還是和當年的她有分明的不同——照片上的她架著雙拐,歪歪扭扭地靠在紀言的身上

  。我終於悟出紀言讓我看照片的用意了。我明白過來,段小沐架著拐杖是由於我在那次搖秋千的事件中,

  弄斷了她的腿。紀言讓我看這些的目的是讓我認錯。在這樣一個時刻,我並未感到愧疚。因為我始終認為這是一場彼此對抗,彼此爭鬥的戰爭。

  那麼戰爭的雙方都要承擔戰爭的後果。須知這些年來,我的心絞痛和我的幻聽從沒有離開過,何況她也同樣把右腿的疼痛施於了我,不是嗎?為此我放棄了舞蹈。也就是說,這個魔鬼,她從未從我的身上走開。我們已經是兩敗俱傷。

  我心裡亂得很,只好接著看照片。

  八歲的段小沐換了一身衣服,還是架著拐杖,站在紀言的旁邊。

  九歲,十歲,每年一張照片,唯見段小沐換了衣服,不變的姿勢,不變的拐杖。

  十八歲的相片上,段小沐坐在檯燈前,正在縫製東西,——她手中捏著的那個小東西正是紀言的書包上掛著的那個小玩偶。原來是她繡了送給他的。

  直到19歲的這張,段小沐已經完完全全變了模樣,單看這一張,我已經不能認出她。她看上去仍舊是個病態的姑娘,蒼紫的臉色,狹長的臉龐,沒有一點水分的頭髮,可是她有一雙非常明亮的眼睛。眼瞳裡聚滿了夏夜的螢火蟲一般的光亮,眼底是沉靜的褐色,看上去好比有一條深深的大道在眼睛裡面,一直通向未知的桃花源,非常引人入勝。

  我必須承認,這樣的一雙眼睛,無論在誰看來,都是美好以及可以信賴的,你無法把她和魔鬼聯繫起來。

  此時我已經坐在了教堂的地上,那些照片頹然地散落在我的腿上,以及地上。我的手裡始終拿的是那張她19歲的照片。我猶豫不決地一次一次地把手抬起來,仔細看著這雙眼睛,這雙眼睛像深深庭院裡的馥鬱芬芳的紫羅蘭一般,明媚的香氣把整個庭院裡的陰翳都壓下去了。她的樣子已經完全顛覆了我心裡原先那個魔鬼的形象。

  我想夜晚已經到了。可是我無法確定。這教堂不能透進一絲的外面的光,只有遙遠的頂子上掛著一盞不斷有灰塵抖落下來的燈。教堂的夜晚格外可怕,我感覺那個叫耶穌的人在走近我,他的身後好像還跟著很多的人,我是平躺在地上的,他們湊過來,像圍觀一個病人一樣地圍住我,觀看著我。他們也許是切開了我的心臟,我的心臟肯定是黒了去,爛掉的——此時我的心臟又疼了起來。我仿佛感到身體裡的部件都掉了出來,我是空心的,我是穿透了的。聲音也像穿了線的風箏一樣,被遙遠處的人牽動著,從我的兩隻耳朵中間飛來飛去。我終於,掉下眼淚來。

  紀言,我如何能不恨你呢?你將我關在了我最害怕的地方,你將我投入黑穴裡,用她的照片來刺痛我,我現在仰面向天,卻不敢睜開眼睛,那明晃晃的教堂吊燈下,我仿佛被它罩住了。我在它的熾烤下,已經是風乾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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