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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沐對於幼稚園和杜宛宛的最後回憶都和一架秋千有關。那架秋千就在幼稚園的西牆邊,是斑斑鏽跡的鐵鍊外加一塊木質疏鬆的厚木板。小沐知道杜宛宛一直都喜歡這架秋千,她閒暇的時候總是來蕩。她蕩得特別高,從來不害怕,還喜歡喊出聲來。小沐就在一旁,當杜宛宛蕩起來的時候,小沐也能感到有一縷一縷的風灌進心室,所有的內臟,都像在充氣的氣球,小沐有了飛起來的預兆,這對於她本是一件多麼不可能的事情啊。可是當杜宛宛把秋千高高蕩起來的時候,她給了小沐足足的力量,小沐微微地合上眼睛,她竟然覺得自己已經在飛了。

  所以後來小沐有了一個有趣而不知不覺的行為,當她看見杜宛宛坐上秋千飛起來的時候,她就不由自主地走過去,站在秋千不遠處的一旁,緩緩地合上眼睛,她仿佛是和杜宛宛一起飛翔。

  小沐閉著眼睛吸了一口五月美好的薔薇花香。她那能歌善舞的小姐妹就在不遠處蕩秋千。小沐覺得她是上帝賜給自己的天使,上帝是要不能飛翔的小沐抓住天使的翅膀飛起來。

  6.段小沐和我的三色霜淇淋(上)

  段小沐長著一雙鹿一樣警醒的眼睛,眼瞳裡有些搖搖晃晃的影子。她的臉頰瘦削,是淡淡的蒼紫色,嘴唇發白而乾燥。這女孩的頭較之她瘦小而乾癟的身子,顯得格外大。她稀疏的頭髮零零散散地披在後面,整個狹細的身子都套在一條舊灰色的大裙子裡面。從五月到九月,她都穿著一條裙子,無數次的洗滌已經使得所有的衣服纖維都變得疲憊不堪,散發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段小沐是個啞嗓子的女孩,她說話的時候,仿佛每一個吐出的字元都與空氣發生著激烈的摩擦,要在半空中響好久才消失。

  當我帶著那幾乎與生俱來的對魔鬼和幻聽的恐懼站在一個簡直荒唐的謎底面前的時候,我無法不遷怒於被我認為是這所有事端的罪魁禍首的段小沐身上。我仿佛就是在知道謎底的時候驟然強大了起來,而那份轉化而來的怨恨深刻得令我自己也感到驚訝。可是這是多麼無可奈何的一件事情,我註定要自己親手樹立起段小沐這個敵人,我才能緊緊地圍裹起自己,我從此,才感到安全。

  這所謂的謎底,用六歲的我的話來說,就是,段小沐便是一直壓制著我的魔鬼。

  幼稚園裡什麼時候多了個叫做段小沐的女孩我也記不清楚了。可是我漸漸地感到了這個女孩對我的非同一般的意義。第一次聽見她笑的時候,我驚呆了。忘記了什麼原因,那次她就站在我旁邊,笑得特別開心。她一邊笑還一邊咳嗽。這聲音我多麼熟悉,這便是幾乎每天都要在我耳邊響起的我以為是幻聽的聲音。此時此刻,段小沐的聲音奇妙地和我耳畔的幻聽合在了一起,這個清楚而嘶啞的聲音重重地砸在我的耳骨上,化成一陣找不到源頭的疼。我久久地注視著身旁這個眼睛裡有大片陰翳的女孩,一陣一陣地發冷。後來,我注意到,每當段小沐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講話的時候,我耳朵裡的幻覺聲音就會和她的聲音合在一起,這仿佛,我的耳朵是一面對著她的牆,而她的聲音通過這面牆,把回音散播在我的耳朵裡。所以當她靠得很近的時候,回音便和原聲合為一個。還不僅僅如此,段小沐有的時候還會有奇怪的動作,比如她忽然用手抵住心臟的位置,狠狠地壓下去,而我同時就感到了劇烈的疼痛。是的,正是如此,每次她臉色鐵青,把手用力地壓在心臟上的時候,我就心絞痛,只能軟弱無力地蹲下去,藏住我幾乎掉下眼淚來的眼睛。

  這狠毒的女孩!她將何種魔法施與我?她用咒語般的聲音纏繞在我的耳朵上來迷惑我,她還用極刑一樣殘酷的心絞痛來折磨我。幼稚園的阿姨們說她是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小孩,她沒有家,也沒有親人,有關她過去的一切無人知曉。可我想我知道,她正是那個一直住在我心裡的魔鬼,她終於長大了,足夠大了,她就跳了出來,變本加厲地折磨著我。她藉口有心臟病而不參加戶外活動,可是卻悄悄地站在門邊,用暗沉沉的眼睛盯著我。每當我蕩秋千的時候,她就在不遠處看著我,我便故意把秋千蕩得特別高,用風聲來淹沒她的聲音。我在半空中看見她也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和我激烈地鬥法。

  段小沐還是個會念咒語的女孩。她時常和幼稚園茹茹阿姨的祖母李婆婆去西更道街的小教堂。我沒有走進過那個教堂,我猜測裡面一定住滿了鬼,因為段小沐的力量就是在那裡得到壯大的。每次我確切地知道她去了教堂之後不久,我的耳邊就會響起她沙沙的唱歌聲音。隨之而來的便是她絮絮不止的念經。我是多麼討厭她的聲音啊,像粗糙的沙粒一樣磨擦著我的皮膚。段小沐的存在使我對教堂有一種抗拒,我想那所有書上說的教堂是神住的殿堂一類的話,都是騙人的鬼話。教堂現在已經被鬼侵犯了,攻陷了。每次我看到一大群老人從教堂裡走出來的時候,我就恍恍地覺得他們是給魔鬼附了身的,下一刻他們就會一起念起咒語來。嫋嫋的魔鬼就會從他們的頭頂竄出來。

  我原本以為,女鬼段小沐和我在兩個世界裡,她跳出來,來到我的身邊只是為了用暴力來壓倒我,損毀我,然而後來我發現還不僅僅如此,她更擅長用最柔軟的方式攻陷我周圍的一切。

  那是一個初夏的黃昏。我和紀言蕩了很久秋千,已經過了晚飯時間。紀言忽然神秘地告訴我,幼稚園隔壁那戶人家的院子裡埋著很多光彩奪目的「珍珠」,他要帶我去「挖寶」。所謂「珍珠」,其實無非是一些穿珠簾用的小碎彩珠。大約是這戶人家的珠簾散了,掉在泥土地上,後來便漸漸被泥土深深埋起來了。可是那時候,那些彩色小珠子真的令我非常歡喜。於是那天我沒有告訴媽媽我不回家吃飯,就隨紀言去了。

  整個挖珠子的過程都很愉快,我和紀言商量好要把珠子穿成項鍊,一人一個帶著。那之後我興沖沖地重新返回幼稚園,打算沿慣常的路回家。就是這時候我看到了來幼稚園找我的爸爸。我應該叫他,告訴他我在這裡,可是我沒有。因為他此刻正和段小沐在一起。我是自幼稚園的後門進來的,

  遠遠地看見我爸爸和段小沐在幼稚園的前門那邊說話,段小沐就倚在我最喜歡的長頸鹿身上。我雖然不能看清楚段小沐的嘴巴是否在動,可是我耳邊一陣又一陣響起來的含糊而混濁的聲響使我知道,她確實在和我爸爸說話,語調非常溫柔。我躲在後門的背面,遠遠地觀察著他們。忽然我爸爸和段小沐一起走出了幼稚園。我猶豫了一下,悄悄地在後面跟上了他們。我爸爸和她緩緩地走到這條街的盡頭,那是一個十字路口,然後他們等待綠燈,過馬路。這期間他們一直交談,我爸爸還牽住了她的手,她抬起滿心歡喜的眼睛看著我爸爸。最後他們在離路口不遠的冷飲店停了下來。我爸爸牽著她的手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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