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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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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它還是好好的嗎?它沒有生病吧?」我焦慮地問。 「它好好的呀,你也好好的。」阿姨拍拍我,肯定地告訴我。 在幼稚園期間,醫務室每個月都給小朋友們檢查身體,儘管每次檢查之前我都有些忐忑,然而我得到的答案終歸只有一個:我健康極了。 那時候我曾企圖把這些告訴我的媽媽。我想就算我是糟糕的背負著鬼的女孩,我的媽媽也總能救我的。她那麼善良,也許她用嘴巴親親我就好了。或者是我的爸爸,他的眼珠總是能照亮所有暗晦的,他把目光探測到我的心裡一定就能把那鬼揪出來。可是就在我要說出來的時候,我卻聽了一個故事。故事是幼稚園的梅姐姐講的。她是照顧我們的阿姨,她在所有阿姨裡面年齡最小,圓臉,喜歡穿粉紅色條絨裙子,綁兩條麻花辮子在胸前,像個娃娃。我最喜歡聽她講故事,她講著美麗的故事的時候總是會自己陶醉地笑起來。不過那個午後她講的故事讓我一直不得平安。她說每一個小孩,都有一個守護天使,她在天空中遠遠地看顧著小孩,小孩就會平安長大,長得像天使一樣好看。天使教給小孩該怎樣去愛,去給予。 如果小孩被大麻煩纏住,天使就會飛過來,俯下身去把小孩銜起來,帶他離開。 「呃,如果,如果看著小孩的不是天使呢?還會是什麼呢?」我忽然打斷沒有講完的故事,插嘴問道。當時所有的小孩都圍坐成一個圈子,在午後的院子裡安靜地聽故事曬太陽。誰都沒有注意到,忽然突兀地站起來提問的我,帶著六神無主倉皇無助的表情。那還只是初春,可是我不停地出汗,我的毛衣都濕透了。梅姐姐看著我,她很久都不說話就看著我。這個時候我又聽見了那些來自其他地方的聲音。我聽見有跑步的聲音,女孩大口大口的喘氣。我覺得我就要斷掉了,然後倒下,我身上的鬼就會走出來,踩住我,這裡所有的人從今天起都會知道我身上有個鬼。 「如果沒有天使,那和小孩在一起的就是魔鬼!」梅姐姐加大了說話的聲音和力度。「那麼,小孩將長成一個醜陋邪惡的人,和魔鬼一樣。」她的神情像個懲惡鋤奸的女英雄,她仿佛說著說著就要站起來,把身上帶著魔鬼的小孩捉出來。 一切終於都得到了證實,原來,原來我是魔鬼一直照看的小孩,所以我耳朵裡有奇怪的聲音,所以我身體裡有波浪騰湧的疼痛。在梅姐姐把我看穿之前,我趕忙掩飾好自己,緩緩地重新坐下,身子縮成一團,雙手抱住膝蓋——我擔心鬼會從我的胸腔裡走出來,所以我這樣就可以壓住她,不讓她跳出來。 「如果你們遇到魔鬼照看的邪惡小孩,你們要躲他遠些,他會把你們帶壞的。」梅姐姐補充說。她這次說話是從來沒有的兇狠。她要所有的小朋友都記住這些話。 我是其中一個,我坐在他們之中,我環視四周,看不出自己和他們有任何區別。然後我斬釘截鐵地告訴自己,永遠永遠不要讓他們知道鬼的這件事情。永遠,我都要看起來和他們一樣。沒有人發現,那天聽故事的小孩們都散掉了,我才離去,沒有人發現,我渾身是潮濕的,身體是冰冷冰冷的,可是卻仍舊在不停地出汗。 從此我放棄了向別人傾訴的念頭。就這樣堅持下來,誰也不說,我要把那所有的所有的聲音都吞下去。哪怕所有的聲音都膨脹,把我變成無可救藥的胖子,哪怕所有的聲音都變作可怕的蟲子,把我吃空,把我變成殼子,我也決然不把那些聲音放出來。時間和忍耐總會讓我在慢慢長大之後有足夠的力量來趕走那些聲音。 2.魔鬼親臨的童年(下) 後來,我的幻聽驟然變得格外嚴重。那個聲音像是驀地加大了馬力,變得格外強大。這一切開始于段小沐出現的那個夏天。那時我6歲,我的頭髮第一次留長,第一次站在有很多觀眾的舞臺上唱了一支歌。 我至今記得從我家的老房子走去那間小幼稚園的路。我記得我雙肩背著一隻白色的側面有兩個大口袋的硬塑膠書包,踩著一雙滑滑亮亮的小皮鞋穿過馬路走進幼稚園。我家是五樓 ,有個半圓形的陽臺。我喜歡一面拿著一隻蘑菇形狀的花灑給我的幾棵嫩綠色的小植物澆水,一面從陽臺鐵欄的縫隙裡看著我的幼稚園。幼稚園的長圓形大門就在斜對面,幼稚園的大門上畫滿了動物,第二排有一隻脖子輕輕探向前方的優雅的長頸鹿,塗著柔和的桔色,我最是喜歡。除此之外,還有憨態可掬的紅臉蛋刺蝟,杏核狀眼瞳的小鹿。從我家的窗臺望出去,還能清楚地看到裡面的阿姨和小朋友在院子裡遊戲。我喜歡他們,就連長病的日子我也會趴在我房間的窗臺上看著他們。我覺得讓他們喜歡我對我非常重要。我必須把自己打扮好,讓自己做什麼事情都漂亮,這樣,他們就不會察覺我和魔鬼一起的那些事情。 所以我努力做一個漂亮又熱心的小人兒。那一季我喜歡穿豔桃色的小裙子,很短很短的,配上白色一塵不染的小皮鞋,頭髮要紮成兩個辮子,所有髮卡皮筋也要是桃紅色。然後我讓媽媽在我的桃色小裙子的口袋裡塞滿糖果,我帶去幼稚園,把它們分給幼稚園的小朋友。我總是甜甜地說,你張開嘴,我給你放進嘴裡。我還最先學會了用玻璃糖紙疊大蓬裙子的跳舞小人兒。我積攢很多像蝴蝶翅膀一樣斑斕的糖紙,分給幼稚園的小朋友,然後我教給他們怎麼疊。他們站著圍成一圈,我坐在圈子中間。他們安靜地聽我講話,按照我教給的步驟耐心地學習著。我們疊了好多好多,把它們一字排開放在窗臺上,讓他們在陽光下一對一對地跳舞。我看著我的小朋友們,我知道他們都喜歡我。 幼稚園不大的院落裡有幾架秋千。在我的記憶裡它們是鏽紅色帶著生鐵氣息的。但是我顯然是錯的,那秋千總是被油漆翻新,變成了天藍色,明黃色,雪青色。可是這些總是被我忽略。它們在我這裡,永遠是把我裙子弄髒的鏽跡斑斑的鐵鍊,顫巍巍的磨光的木板摩。然而我仍舊喜歡它們。我一直喜歡所有的懸空的,搖盪的玩意兒。就像我長大之後特別喜歡船一樣。小的時候我最喜歡的是秋千。秋千在六歲的視野裡足以是一隻船。裙子裡鼓滿風,像鳥一樣騰空起來。我還記得幼稚園裡的秋千緊緊挨著葡萄架子和無花果樹。我飛起來的時候有時能輕輕碰到那棵樹上的葉片。如果是盛夏就有葡萄的酸甜香氣,還能看見青色的心臟形狀的小無花果。並且飛起來的時候,勁猛的風可以遮掩一些耳朵裡的聲音,我能感到我乾淨的身體和風和天空在一起。 「你坐秋千的時候,為什麼總是張大嘴巴叫呢?」同班的男生紀言問我。他是個毛茸茸的小男孩兒,睫毛和頭髮都軟軟的,像卡通片裡的維尼小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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