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櫻桃之遠 > |
三 |
|
她說,你感到我了嗎? 不,不是電影裡的薇若妮卡,完全不是。她是一個跛腳的中國女孩,她站在法國薇若妮卡的名字和影子下面,伸出怯弱的手指,問我:你感到我了嗎? 女孩,跛著腳的女孩從海底從潮聲裡走出來。她在我身前身後的影子裡,在我熾白明亮的眼底,在我不能盡述的所有情節碎片裡。女孩赤腳,蜷曲著身體,像半含苞的蕾,細細的一小枝,被歪歪斜斜地插在一件飄飄蕩蕩的堇色連身裙裡面,幽幽地跳過來。她是跳著過來的,腳在地板上發出砰砰的聲音,仿佛身體裡的骨頭都衝撞了出來。頭髮從背後掉到前面,像節日的廢敗的焰火一樣上上下下做著缺乏節奏的慣性運動。 女孩,跛著腳的女孩像斷了掛線的玩偶,失去了明確的方向,搖擺不定,可是仍是要前行。她有一張綴滿水的臉,脖子特別白,而臉是淡淡的蘋果色。衣服是那樣的陳舊,只有臉像是新長出來的果實一樣馥鬱芬芳。她的嘴邊含著一個非常易碎的微笑,在那上下起伏的跳躍中,我害怕極了,我害怕她的微笑一下就從嘴邊掉了下去,像夭折的蝴蝶一樣,化作一陣粉屑摔碎在地上。 女孩還在以半圓形的弧形跳躍前行。電影院的光滑的地面上她像一隻將死的天鵝一樣的嫵媚。這是我那個生活在別處的替換玩偶,這是我那個優雅的鏡中女孩。親愛,我的親愛,我終於完完全全想起了你和從前的種種,此時此刻,我像電影中生活在法國的薇若妮卡一樣失聲痛哭。我知道親愛的女孩已經不在了,身體裡缺失的器官是真真切切的不在了。 我的耳朵終於被修好了,被她修好了。她叫我不要害怕,她說她在天上,在遙遠的地方,可是不管在哪裡,她可以來當我的耳朵,她把所有發生的事,所有來去過的聲音都告訴給我。所以她又在這裡,在我的周遭。 我坐在初夏的電影院裡,在忽明忽暗的電影螢幕前和我親愛的女孩遇見。我知道我們本來是一起的,通在一起的,我的耳膜的另一端和她相連,我聽不到是因為她不在了。她現在坐在我的右邊,坐在我的左邊,坐在我的無處不在。她撫我的臉,撫我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叫著我的名字,宛宛,宛宛。這時我分明聽到了。我終於感到,一切都回來了…… 2.魔鬼親臨的童年(上) 有些小時候的事情它們總是在。它們在,它們追著我跑。這個時候我的耳朵裡就會響起一些風的聲音,有時候有人的言語,女孩的喘息,歎氣。還有頭髮斷裂的聲音。多年,這些聲音一直和我一起,我已經確信,它們對我並無惡意,然而我仍舊無法對它們釋懷。就像善良的鬼們仍舊得不到人的喜愛。 我已經不能準確地說出幻聽這種病是什麼時候纏上我的了,而我的耳朵又在什麼時候被 亂七八糟的聲音纏繞住,仿佛是從小就有。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在傍晚的時候能聽見風和潮汐的聲音。此起彼伏的海仿佛就在我的腳下,然而我媽媽卻說我們的城市離海很遠,她說等我再長大一點就領我去看海。有的時候,我在吃飯,便能聽見我之外的另一個咀嚼的聲音。那細碎的咀嚼聲伴著我咽下口中的魚和蔬菜,還有的時候甚至有喝湯以及湯匙碰在碗上的聲音。我媽媽常常看見我拿著湯匙發呆,她看見我緊鎖眉頭,一言不發地低著頭。可憐的女人,她一直都認為是她做得食物我不喜歡。 夜晚也許有哭泣的聲音,甚至在我已經入睡之後,那聲音像一扇緩緩打開的門一樣一點點開啟。我坐起來,坐在黑暗的不見光的房間裡。門仍舊是關的,可是哭泣聲已經溢滿了我的耳朵。女孩子的壓抑聲音像忽然坍塌下來的一朵雲彩一樣壓住了我。雨滴淋濕了我。我蓋著厚厚的被子卻感到滾滾而來的寒冷,我在山洞嗎?我被圍困或者捕捉了嗎?這些對年幼的我來說都像空白而光滑的牆壁一樣無從攀援,我無從知道這些聲音後面隱藏著什麼。 還有唱歌,有的時候無端地唱了起來,仍舊是哭泣的那女孩,我猜測,她唱起歌來。我記得我第一次聽見歌聲的時候我跑進浴室把自己關起來,我在這小小的空間裡努力地聽那聲音。我揪著自己去聽清那首歌。可是我仍舊不知道那是什麼歌。零碎地哼唱反復而毫無秩序,有時候還夾雜了咳嗽。我把浴缸裡灌滿水,然後不停地把水撩起來,企圖用水聲掩蓋這聲音。可是那歌聲似乎是在我的身上,水聲在外面,根本無法打敗它。我恐慌極了,是什麼樣的魔法施於我身上?我脫下所有的衣服,希望能找到那個無法再隱藏,落荒而逃的鬼。我一件一件地抖落我的衣服,然後把他們狠狠地摔在地上。可是歌聲還是繼續。最後,我赤裸地仔細地審視著鏡子裡的自己,惡狠狠地說,看你往哪裡躲。小小的我,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浴盆深處,不斷地用水淹沒自己,清潔自己,我害怕極了,我覺得我再也洗不乾淨自己了。那個下午,我不停地洗澡,仍舊沒有洗去那不成曲不成調的歌聲。 還不僅僅是聲音。我總是感到心慌,我無法分辨是那些奇怪的聲音使我心慌起來,還是心慌和那些聲音根本是兩回事。有的時候我感到喘不過氣來,這種情形並不是發生在我奔跑,上樓梯或者其他劇烈活動的時候,而是發生在一些我安靜的時刻,甚至是我端坐在桌前看一本連環畫的時候。我驀地感到無法呼吸。一種連根拔起的力量,從我的內心深處像個氣旋一樣地散開,一圈一圈向上頂起來,簡直要把我整個人攫起來了。我那時候還太小,幾乎不知道哪裡是心臟的位置,我只是感到裡面疼,整個裡面,疼得絞作了一團。我捂著胸口蹲在地上不能站起來。 在一次心絞痛中,我忽然從滑梯上跌下來,我的膝蓋破了,血水滲出來,裙子也髒了。小朋友把我送去了醫務室。我躺在鋪著白色床單的治療床上,心絞痛就像一隻暗自充氣的氣球一樣慢慢脹起來,還有一種零星的呻吟聲伴隨而生。那呻吟聲不是我的,我的嘴已經被我緊閉得不留一絲縫隙,可是身體中還是有一種呻吟聲遊走出來,我不知道這是誰的聲音,我不知道是誰在代替我哀傷。醫務室的阿姨給我包紮了傷口,叫我以後要小心。我看著她,她三十多歲,搽一點白白的粉,綰一個溫柔的簪在頭上。她俯身向我的時候,她身前的聽診器在我的眼前一晃一晃的。我的眼睛花了,我終於忍不住對她說: 「阿姨,你用你的聽診器給我聽聽這裡好嗎?」我用手胡亂指了一下身體,因為我根本無法確切說出這個疼痛的位置。「你幫我聽聽,看看我身體裡面是什麼東西在動?」 她詫異地看著我,問:「小朋友,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啊?告訴阿姨。」 「你幫我聽聽罷。」我執意說。阿姨就戴上聽診器,在我的身上聽了一會兒。她笑眯眯地說: 「是你的心臟在裡面動呀。」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