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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魏小姐,有結果麼?」年輕男人的聲音,虛弱堅定。

  我也低下身子,將頭湊下去,輕聲說道:「紀先生您放心,所有文件都準備好了。」

  幾乎難以察覺的,林朝生微微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他慢慢直起身子走到窗邊,可是我並沒有轉頭,而是繼續微笑,「絕對沒有問題。」

  男人的眼睛盯著我,乍看上去也許是憔悴的,但細看仿佛有兩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燒。這火苗的柴就是男人的生命,故而格外攝人心魄。我無端地有點心虛,只得微笑著看過去。紀允澤真是好看,哪怕到了此刻,蒼白瘦弱,可是還有一種凜然的豔色。就像晚間天邊最後的一抹殘紅,淒涼得幾乎妖豔。

  紀允澤掙扎半晌,問道:「那她呢?」

  我在心裡歎氣,「還在聯絡。您放心。」

  失望漫上了那雙深沉的眼睛,男人沉默一下,示意林朝生過來,「林叔,我枕頭底下的本子,麻煩你給魏律師。」

  林朝生猶豫一下,還是將手伸到枕下。一片細細的窸窣聲,再伸手出來的時候手裡已經多了一個黑色的本子。我小心接過,皮子微微的涼。我有點好奇,「是什麼?」

  紀允澤微微歎氣,「你要知道的,都在上邊。」

  我想解釋我並不想知道什麼,可是紀允澤並不給我解釋的機會。他的臉色灰敗下去,那麼快,仿佛天邊倏忽而來的晚霞,還不曾準備好就已經燃燒了半天。我連忙叫道:「醫生,醫生。」

  林朝生急忙推門出去,也高聲叫道:「醫生,醫生。」

  紀允澤喘了幾口氣,忽然睜開眼睛。那一對眼睛攝魂奪魄一樣的,深深地看著我。他沒有說什麼,可是他的眼睛裡透出那樣一種熱烈的絕望,全心全意的痛悔。自然的神力,讓最驕傲的人也無能為力,而我們只能敬畏,只能服從。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紀允澤掙扎半晌,突然慢慢地、清晰地說了三個字:「我愛她。」

  我是一個心腸很硬的人,這一點許多人都說過。

  那年,鄭于安出國留學。彼時我們在一起已經三年,我二十一,他二十二。那少年人在我耳鬢只管廝磨,「辰,只兩年,兩年我就回來娶你。」我原本咬牙不應,竟然也一點一點地軟下去。玫瑰色的人生那時候就在我面前,一條大路,明擺著鄭于安和我攜手而行。其後兩年我在事務所見習,給大戶人家少爺小姐補課,手頭稍寬就寄錢給他。

  他每次也都甜言蜜語,兩人來來往往兩年不得見。畢業了,他卻要工作一年再回。漸行漸遠漸無書,我卻一頭打工專心掙錢,自己蓬頭垢面精神倦怠,更不顧其他。再拖兩年,我二十五歲,鄭于安回國。

  我去機場接機,他神采奕奕出來。只一眼,我幾乎熱淚盈眶,只想沖上去抱緊他。下一刻他卻回身,扶住一個女子的手臂。那女孩子很年輕,臉色光潔無瑕,額頭寬廣,眼睛明亮。我只覺得她一身衣服平常,卻好看。當然後來我明白了T恤牛仔也可以有設計師品牌。當時卻只覺得這女孩子甜美可人,心裡一酸,就回身躲在柱後。

  一下午若無其事地辦公,告訴自己那只是普通朋友,那只是普通朋友。晚上他打電話過來,我道歉下午有客戶,沒去接他。隔著電話我仿佛能聽見他長出一口氣,當時我的心一點一點冷下去。我愣愣地拿著電話,慢慢說:「好,你今晚累那就明天再吃飯好了。你早點休息,對,我很好。好的,再見。」

  放下電話我在黑暗裡坐了很久,時鐘滴滴答答地響,每一響過去我的呼吸就再涼一點。我先記起我們先前的三年,然後是相愛的三年,然後是離別的三年。我生命的百分之四十都有他的參與,然後他突然反悔了。我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想不清這是為什麼。

  一年後,鄭于安吞吞吐吐地要跟我分手。

  「辰,你太堅強。」

  「你不需要我。」

  「我感覺不到你的愛。」

  「你是女人麼?」

  「我等了你十年,浪費了十年。」我慢慢看進他的眼睛,「你想說陳家千金的錢不是原因?」

  那個男人的眼睛有一瞬的停滯,身子微微一僵。

  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因為快到新年,花市裡處處賣新鮮桃花。我用手撫弄一枝,花若離枝,點點竟如離人淚。老闆幾次要說什麼,終於垂頭閉嘴。我向他一笑,「這枝桃花我會買下。」

  老闆像見鬼一樣躲開。

  我折一枝桃花遞給那個男人,「如果你愛她,我也許會痛恨你;如果你愛我,我也許會祝福你。不過我猜想你也許除了自己誰也不愛。」鄭于安呆呆接過那花。我看著他,那個我從少年時代就認識的人,我那麼熟悉的眉毛眼睛,我那麼熟悉的嘴唇——我用手指量過,我用嘴唇量過,那麼刻骨銘心的一切。我知道他冬天愛喝冰啤酒,我知道他害怕水,我知道他愛吃菜匍蛋,我知道他愛用薄荷味的洗髮水。

  可是那一刻,他忽然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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