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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林朝生當然還是那個林朝生,只是他的眼睛裡有我不熟悉的蕭索和憂慮,也帶著一種幾乎是探詢的窺測。林朝生淡淡一笑,「我正好順路。」

  我沒有再問,只是靠回皮椅,把頭擱在靠墊上。外頭的天色半明不暗,一片茫茫的雲淡淡地鋪開,像蛋糕上的糖霜,無精打采地塗在天上。從西邊的淡棕色一點一點地亮過去,慢慢地變成一層金色的細沙,直伸到海天深處。

  我歎一口氣,林朝生問:「怎麼?」

  我隨口答:「相機沒帶,天色很美。」

  大概十個月前,我告誡自己別太頹廢,我得去發現生命的美麗和值得留戀的地方。這個無可奈何的悲哀人生,其背景竟然是一個深深可戀的世界。我開始帶著相機到處走,拍孩子們,拍戴紅帽子的少女,拍藍色的天,拍一閃而過的公車。我把照片洗出來,耐心地一張張貼好,然後再在旁邊的白紙上寫日期。

  我拍得最多的是公寓旁邊的一棵樹。很小,卻挺得很直。春天它一點一點地吐出新芽,然後變成一片蔥郁的綠來。這個城市角落裡無人注意的一抹綠,是我最心動的地方。

  林朝生沒有說什麼,但是下一刻一個金屬的東西滑落我的掌心。一個佳能的小相機,金屬殼子閃著冷冷的光。我有點疑惑地坐直身子,看見林朝生略帶微笑地看著我,「我也總是隨身帶著相機的。」

  我有點意外,但是我還是順手拍了幾張天色。

  林朝生看著我漫不經心的樣子微笑,「我以為你是攝影愛好者。」

  我忽然覺得悵然,「拍照不一定要用眼睛。」

  林朝生歎一口氣,不再說話。半晌他突然淡淡問:「魏律師你相信愛情麼?」

  這個問題有點唐突,我沒想到他會問出這樣一句話。如果是旁人,那我大可以隨便回答,可是此刻我要想想才慢慢說:「那要看愛情到底是怎麼定義的。我不相信那種我淚上的光芒與你淚上的光芒針對著的愛情,那樣的抒情太奢侈,足以花光真正的愛情。」

  林朝生微笑,「所以他們是五載哀歡。」

  我點頭,「男人的愛不應該停留在嘴頭紙上,如果男人愛一個女人,那就不應該讓她受傷。」

  我的眼睛盯著林朝生,我想此刻我眼裡的冷箭倒是可以和他眼裡的盾牌針對著。他也堅持著,並不移開眼睛,「So?The sufferer has no right to pessimism?」(受苦者無權悲觀?)

  我覺得有點無力,但是我只能繼續下去。我指給林朝生看我們身後廣闊的一片城市,那些鱗次櫛比的高樓,那些明亮的、黑暗的影子,「那裡才有受苦者。」然後我向著徐徐打開的大門微笑,「不是這裡。」

  林朝生微微歎氣,「你也相信金錢可以買來幸福?」

  我搖頭,「不,不過沒有金錢一定沒有幸福。貧賤夫妻百事哀,林生,並不是每個家庭都有這樣的大門。」

  林朝生深深地看著我,「魏小姐,請你不要因為這個城堡就給允澤定罪。如果不是他無力反抗,他一輩子不會回來。我想你一定知道他離開這裡的時候只有十五歲,這麼多年一直自己奮鬥,沒有要過少欽一塊錢。」他說著慢慢也轉過身去,向著我們身後隱約可見的大海,「他一直在那裡,不在這裡。」

  我的心裡一動。原來這樣,這就是為什麼李寧生一直不知道紀允澤身世的原因。這是我搜集資料的缺失,我這兩天仿佛真的大失水準。我覺得自己的臉騰地紅了,「我、我不知道……」

  紀家碩大無比的城堡已經在我的面前徐徐展開。因為是清晨,幾個著制服的雇員正在修剪花朵,打掃庭院。薄薄的晨霧若有若無地糾纏著這城堡,帶來些許溫柔的神秘氣息。

  司機把車子緩緩停在門口,林朝生在下車前俯身過來在我耳邊輕輕說道:「允澤是一個很特別的人,相信我,他有他的理由。」

  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跟著他走進了紀家的大宅。

  和幾天前比,這大宅還是同樣的精美華麗,只是空氣裡仿佛有一種淡淡的憂傷。我們穿過一道道回廊,走過一個個大廳,四下裡很靜。林朝生講給我,「允澤是今天淩晨醒過來的,當然他還很虛弱。不過我想他一定會願意見到你,你儘量多給他一些好消息吧。」

  我不知說什麼好,這個早晨是一個奇怪的早晨,我仿佛行走於夢境。

  就在我們穿過一個美麗的長廊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朝生你一大早就過來呀,怎麼還帶著一位小姐?不如給我介紹一下?」

  轉身過去,原來是紀少欽的太太余晴。今天她氣色不錯,身上隨便披了一件大紅的蘇繡袍子,仿佛剛剛遊了晨泳的樣子。

  林朝生輕輕皺皺眉頭,他的動作很隱蔽,再一轉眼滿臉已經是春風一樣的笑容,「阿晴,這位是魏小姐,她是允澤的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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