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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4

  假期終於結束了,路引拖著仿佛行將就木的軀體回到雲海。他感到自己是被上帝遺棄的子民,在人潮擁擠的世上茫然四顧,卻找不到自己的歸宿。他多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卻哭不出來。他想起艾略特在《空心人》裡說過的"世界結束的方式,並非是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他突然想到了死,也突然明白了哥哥為何要放棄自己的生命,明白了那麼多才情縱橫的人為何最後都選擇了自殺,屈原、王國維、老舍、海子、顧城、三毛、海明威、瑪麗蓮·夢露、梵古……在這個令人犯愁、痛苦、絕望的世間,有太多的紛擾讓他們純潔的靈魂不得安寧,讓他們時時刻刻忍受那種生不如死的煎熬,這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高貴靈魂所無法面對的屈辱和苦楚。靈魂需要一個足夠強悍的掩體來保護肉體本身,但現在,所有的掩體都已被證明是脆弱不堪的,也許那個西方極樂世界真的是一個使人心靈寧靜的好去處。這時,他最後的希望,來自哥哥的那壇醉生夢死,來自對哥哥不死的精神依戀,因為,忘卻是他最後的救贖。

  這夜,路引又夢見了哥哥。他在一個晨雨瀝瀝的早上來到哥哥的客棧。哥哥木桌上的那盞油燈依然燃著,桌上擺著兩個青瓷碗,裡面斟著兩碗清水,哥哥拿起瓷碗喝了一口水,頭也不抬,說道,進來吧,我知道你會再來找我。

  路引推開那扇破敗的木門,盤腿在木桌前坐了下來,然後遞給哥哥一根七星。哥哥說,這種煙的味道留給我的印象是那麼的好,以至你上次走了之後,我一直盼著你再來,就是為了重溫那種感覺。人這一生裡面,對於最美好的東西,總是希望她來,希望她停留,希望她再來。這就是執念。人的一生,其實是為一種執念活著。

  雨滴灑落在屋簷的茅草上,順著散亂的茅草杆末尖滴在客棧的地板上,微風吹送雨點輕敲著窗櫺,發出清脆的"篤篤"聲。哥哥用油燈點燃了他手中的七星,深深地吸了一口,說,今年是五黃臨太歲,到處都是旱災,已經有八九個月沒有下過雨了。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每當我要離開那個女人的時候,天總是會下雨,她說是因為她不開心。看來,你最深愛的那個女人要離開你,並且,她很傷心。因為,這裡好久沒下過這麼酣暢的雨了。你這次,還是為醉生夢死而來。

  路引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說,是的,因為我身上沒有殺氣。

  哥哥笑笑不語,臉上沒有一絲倦容,他看了路引一眼,黑亮的瞳仁裡射出穿透人心的光芒。哥哥說,你還是忘不了那個人,看來,你真的需要醉生夢死。路引說,上次我來,你給了我一碗醉生夢死,可是我喝了之後好像沒有作用,我還是忘不掉過去的那些事情。哥哥說,那天,我看你沒有下定決心,你還在猶豫,我怕你會後悔,所以我沒有給你真正的醉生夢死。你上次喝的,只不過是一碗普通的清酒,不是醉生夢死。你忘了我曾經對你說過的,如果不能再擁有,我們唯一可以選擇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現在看來,你是真的下定決心了?路引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放不下小曼,我一直在等,等她回來,以至於錯過了那麼好的兩個女人。七年過去了,我等來的卻是她要永遠離開我這樣的一個結果。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不能忘記,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哥哥抬頭望了他一眼,又往路引和自己的碗裡斟滿了清水,緩緩說道,你並不是真的想忘記她,你是不得不忘記。這樣的話,喝了醉生夢死之後,你會把一切都忘記,你會不記得自己這麼多年來為誰活著,你的生活會完全失去方向,你會沒有信仰,不再有任何的支撐,你會變得更加虛空。有時,虛空比記憶更痛苦。

  路引喝了一口碗中的清水,入口甘甜,口腔間有股清冽的芳香。他說,那我該怎麼辦?哥哥沒有回答,起身離席,推開木門,支好因為擋雨而虛掩著的木窗。這時,雨已經停了,門外,水汽淋漓的戈壁上,露出了熹微的晨曦,照在身上,把徹夜的寒氣驅走了一大半。哥哥迎著門外吹來的伴著泥土氣息的和風說道,過兩天,我要回一趟白陀山,你跟我去一趟吧,回來的時候再告訴我你的決定。

  路引和哥哥騎在高大的駱駝背上踏上了古絲綢之路,那是回白陀山的路。他們的坐騎在風沙漫天的戈壁上留下了一串串深深淺淺的駝印,駝印很快被呼嘯而來的沙暴淹沒,只有生脆的駝鈴清音在耳邊不停地回蕩。

  回到白陀山的時候,那兒正是春暖花開的吐芽月份,盛開的桃花漫山遍野地怒放,風吹瓣落,把路引和哥哥包裹在花雨紛飛的桃林裡。哥哥說,今年的桃花開得早,想必,今年的桃子會結得又大又紅,我們會有一個好收成。秋天的時候,我要組一支駝隊,把白陀山的桃子帶回中土,讓我的朋友們嘗個鮮。我對朋友們說過很多次白陀山的桃子,看來,今年該是兌現的時候了。不過,當年跟我一起,在桃林裡,在落英遍地的桃樹下,有著永遠也說不完的話的那個女人,已經不在了,再也不會有人陪我一起看桃花了。

  路引問道,她去哪裡了?

  死了。她因為太想念我,又知道這輩子都不能跟我在一起,積郁成疾,終於先我一步而去了。在半個月之前,我收到我大哥的信,說她臨死的時候還念著我的名字:歐、陽、鋒。這個名字已經被人遺忘很久了,江湖中人早已不記得當年那個被稱作"西毒"的人。哥哥的聲音裡有無盡的蒼涼。

  他們為什麼叫你做"西毒"?

  哥哥面無表情地說,其實,每個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嘗試過什麼叫做嫉妒。我不介意其他人怎麼看我,我只是不想別人比我過得更好。因為嫉妒,因為我最愛的人不在我身邊,我又從西域來,所以他們叫我西毒。

  那你為什麼要幫我?

  這些年,我已經看開了,不管是愛也好,恨也罷,我們終究回不到過去了。凡事總有定數,不是人力可以強求的。你跟我一樣,都是用情很深的人,你現在所走的路,當年我已經走過了。看著你,就像看見我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我不想那些痛苦的事情再發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我希望你能過得比我好。

  七年了,我還是放不開。

  哥哥抬頭望了路引一眼,說道,我大哥說我嫂子跟他生活了一輩子,心裡卻始終只有我一個人。現在她去了,他已經沒有留在白陀山的必要了,叫我給他帶回來一壺醉生夢死,他說喝了之後就會永遠離開,再也不會回來。而我,也不會留下來,因為這裡留下的記憶太多了。

  那你要到哪裡去?哥哥頷首轉身,沒有答話。

  路引和哥哥來到他嫂子的墓前,那是一個用上好的緬甸白玉雕成的新墳。哥哥在墓碑前點了一炷香,插在青草茵茵的墓地裡。他斟了兩碗醉生夢死,從懷中掏出方才採摘的新鮮花瓣,放進碗裡,自己喝了一碗,然後把另一碗緩緩傾倒在地上。路引看見哥哥的臉上淌下了兩行混濁的熱淚,額頭佈滿了悽愴的皺紋。這一刻,他發現,哥哥老了。一對鴛鴦從墳塋旁的池塘裡飛了起來,"撲棱"一聲從他們身邊掠過,哥哥手中的瓷碗跌落,如同割裂的記憶般碎了一地。

  路引醒來的時候,發覺枕頭上滿是斑斑點點的淚痕,把枕巾都給打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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