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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他轉過身,朝這邊面目模糊地笑起來。阮媽媽像是明白了對方話裡潛在的危險含義,於是不顧剛剛亮起的紅燈,從車身的空當之間往對面跑,惹得司機紛紛大罵:「你找死啊!」她沒空兒回應這些紛紛朝她而來的叫駡,而是一把扯住阮鐘貴的衣領。

  「你他媽的到底啥意思?」

  「我們離婚吧。」

  「離婚——」阮媽媽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看著阮鐘貴,「為什麼?」

  「這不是你一直想的麼?」阮鐘貴低低地回應。

  「放屁!」

  「這麼多年,我受夠了你的頤指氣使,受夠了你的粗俗汙鄙,受夠了你日日夜夜將要是沒有我就沒有這個家之類的話掛在嘴邊,既然我在這個家裡這麼無足輕重的話,那麼就算我離開這個家也是一件無所謂的事。」

  「我不同意。」阮媽媽氣呼呼地說,「憑什麼你說離就離啊,我就不離!」

  「你同意不同意並沒有用處。」

  「你有沒有為兒子考慮過?」阮媽媽突然聰明起來。

  「他哦?」阮鐘貴抬起眼來,朝著站在馬路對面的阮青木看了一眼,心就跟是被細細的鐵絲勒緊了,勒到了肉裡一樣疼,「我單單是舍不了兒子。要不是因為他,我早就跟你離了。現在他也長大了,明白了事理,也不再需要我去照顧,所以,我之前徵詢過他的意見,他是同意我們離婚的。」

  聽完了這句話的阮媽媽幾乎跌倒在地上,就跟是墜入了漆黑的懸崖之中,要命的是,一直沒有落底,而是一直往下落往下落,懸而未決的狀態幾乎使她崩潰。

  04

  都說時間是偉大的治療師,能癒合所有的傷口,將悲涼慘澹的往事埋葬于時光的洪流之下。而對於阮青木來說,一些記憶固執地跟時間作對,像是黑色的礁石,總是將傷心的往事裸露在海平面以上,向每個航海路經此地的人展示著巨大的醜陋。那些過去的事,不是浮萍,隨波逐流,而是黑色礁石,是孤獨海島,一動不動,紮根于少年不見陽光的黑色海面。

  過去的事,真事:

  許多年前,在阮青木的記憶裡,過年還喜慶得如同兩頁的部首偏旁湊成的龐雜的新華字典,每一處細節以及每一樁小事都拼湊成一個全新的漢字,那麼多未知的喜悅跟秘密需要年僅十歲的阮青木瞪著漆黑發亮的眼睛去注視、求索。

  媽媽會在這一天變得無比溫柔,在自己新衣服的口袋裡塞滿了兩把糖果。偶爾會去接住在鄉下的爺爺奶奶來城裡一起過年,他們笑眯眯地送來用紅紙包好的壓歲錢,以及從鄉下帶來的糕點。就算是闖了天大的錯誤,也不會招來爸爸的半句指責。這樣的一天,幸福得如同天堂一樣美好。

  年三十這一天,爸爸招呼了幾個同事朋友來家裡一起打麻將。去超市買菜回來的媽媽見了很不高興。但因是大年,嘴上也僅僅抱怨了下「你們這四個大煙袋又要把人嗆死啦」,然後拉著阮青木出來,囑咐著不要到他們打牌的房間裡玩,對呼吸道不好容易感冒之類的。

  一個叔叔在煙霧繚繞的空氣中抬起油膩的一張臉來,朝坐在對面的阮鐘貴說:「靠,趕緊朝你老婆要錢,再欠的話,可沒人跟你玩了。」

  其他人附和著笑了起來。

  「手氣還真是差到了家!」爸爸難為情中夾雜著慍怒,抓了抓腦袋,「今天要是不翻盤,我就洗手不幹了。」

  「你洗手不幹了?說鬼話去吧。」

  「你們可不要轉移話題,就算洗手不幹了也把錢先給上。」同事不甘地加了句,「這個錢賴掉的話是很走黴運的。」

  然後,阮鐘貴垮著臉招呼阮青木去找媽媽要錢。

  可以想見的難堪,連口袋裡玩牌抽煙的錢全被掃蕩一空。每個月發回來的工資直接被掏光,想要花錢,要一分一毛地計算,並說明花到何處,這樣的男人是典型的「妻管嚴」。結婚的最初幾年,情況並沒有現在這麼嚴重,在有了孩子之後,妻子做起小本買賣,結果越做越大,經濟地位直線飆升,女人漸漸顯露出其女權主義的強悍本性。陸續收繳了家庭中的財政大權之後,女人跟阮鐘貴說話的口氣也不免強硬起來,很多時候給人的感覺是母親在教訓不聽話的兒子。

  門簾一挑,露出一張殺氣騰騰的臉,手裡拎著切菜刀。

  幾個說說笑笑的男人瞬間一怔,半晌才緩和過神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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