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1995-2005夏至未至 | 上頁 下頁
三六


  而這些淺川一中的事情也只能和七七聊,因為像室縣這種小鎮,能夠考到淺川一中去的人就如同別的城市的學生考上了最好的大學一樣稀罕。立夏在和初中的同學聚會的時候都很小心地避免不要提到淺川一中,更不敢提自己在學校是前十名的成績,不然總會有人紅眼睛並且開始酸溜溜地說話。立夏最怕這些。不過私下也會有點生氣。當初不努力怪誰呢,自己從前晚上熬夜痛苦的時候你們在睡覺,而現在又來眼紅我能念全省最好的中學。荒唐。

  整個暑假立夏一直都在考慮文理分科的問題,七七是學文的不用問,而立夏心裡除了考慮自己之外還多了另外的兩個人。忐忑,甚至會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在家裡來回度步,簡直像是老人一樣。而那天打電話給小司也是想問問這個事情,可是結果卻聽到陸之昂媽媽的事情。

  立夏清晰地記得自己聽到那句話的時候手裡話筒咣當一聲掉在地板上,再拿起來已經斷線了,可是卻沒了勇氣再打過去。立夏回過頭去看了看在廚房裡忙碌的媽媽,夕陽打在她的頭髮上,微微有些花白的頭髮,背弓起來有些令人心裡發酸的弧度。立夏心裡一陣止不住的難過,眼圈在一瞬間就紅起來。

  整個院落裡擠滿了進進出出的人,夏天的暑氣沉下來積累在地表附近,使得整個院落格外地悶熱,門外擺滿了無數的白花圈。白菊花一堆一堆地散佈在每一個角落。傅小司和父母來的時候四周都已經擠滿了人,面無表情,或者竊竊私語。偶爾能比較清晰地聽到一聲「太可憐了,那麼小的孩子」之類的話語,傅小司微微皺起眉頭。

  陸伯伯一直忙著招呼來參加葬禮的人,形容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應該好幾天都沒有睡覺了吧。小司和陸伯伯打完招呼之後就開始找陸之昂,可是怎麼也找不到,周圍很多的人擠來擠去,畢竟陸家在淺川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來得人格外地多。小司一邊皺著眉頭不斷地小聲對人說「借過借過」一邊鬆開襯衣的領口,天氣太熱,胸口一直在冒汗。這件黑色的襯衣還是媽媽剛剛買的,因為自己的衣櫃裡從來就沒有過全黑色的衣服。

  後來在那些敲鑼打鼓的開靈師鬧起來之後,傅小司才看到了坐在牆角的陸之昂。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和嘴唇上沒有刮的鬍子,可是他依然穿著白襯衣。傅小司突然覺得眼睛刺痛得難受,他心裡恍惚地想,也許是周圍的人都是黑色,一整個黑色的世界裡,惟獨陸之昂反出純淨的白,所以自己才會覺得刺眼吧。而這微弱而無力的白色,在一整個黑暗無邊的天地裡,如同一團無辜而柔軟的白絮。傅小司剛想張開口叫他,然後手機突兀地響起來。

  小司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然後看到是立夏。接起來剛剛說完兩句話,那邊就突兀地斷掉了。掛掉電話傅小司朝陸之昂看過去,正好迎上陸之昂抬頭的目光。

  陸之昂聽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手機鈴聲於是抬起頭,他知道是傅小司。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司一身黑色的衣服,佇立在漸漸低沉的暮色裡,像是悲憫的牧師一般目光閃耀,而除了他明亮的眼睛之外,他整個人都像是要溶進身後的夜色裡去一樣。陸之昂胸口有點發緊,在呼吸的空隙裡覺得全世界像是滔天大水決堤前的瞬間一樣,異常洶湧。這樣的情緒甚至讓他來不及去想為什麼傅小司永遠模糊的眼睛會再一次地清晰明亮如同燦爛的北極星。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陸之昂那天抬起頭時看我的目光,在開靈師一聲一聲的鑼鼓聲裡,陸之昂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順著臉龐往下滑。我可以看得出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嘴角依然像極了他小時候被欺負時向下拉的那種表情。我記得在幼稚園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看他這麼哭,為了阿姨的責駡,為了爭不到的糖果,為了和我搶旋轉木馬,為了尿褲子,為了我把玻璃珠給了一個漂亮女生而沒有給他……而長大之後的之昂,永遠都有著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談話的時候是表情生動的臉,快樂的時候是笑容燦爛的臉,悲傷的時候……沒有悲傷的時候,他長大後就再也沒有在我面前有過悲傷的時刻,我都以為自己淡忘了他悲傷的臉,可是事隔這麼久之後再被我重新看到,那種震撼力突然放大十倍,一瞬間將我變成空虛的殼,像是掛在風裡的殘破的旗幟。

  在濃重的夜色裡,在周圍嘈雜的人群裡,他像一個純白而安靜的悲傷牧童。我很想走過去幫他理順那些在風裡亂糟糟的長頭髮,我也很想若無其事地陪他在發燙的地面上坐下來對他說,曖,哪天一起去剪頭髮咯。可是腳下生長出龐大的根系將我釘在地上無法動彈。因為我怕我走過去,他就會看到我臉上一塌糊塗的淚水。我不想他看到我哭,因為長大之後,我再也沒有在他面前哭過。

  陸之昂,媽媽一定會去天國。你要相信我。

  ——1996年·傅小司

  陸之昂的媽媽出殯的那天陸之昂一句話都沒有說,他看著一切緩慢地進行像是無聲的電影,而他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傅小司站在他的身邊也是沉默不語。以前他總是不明白為什麼小司的話可以那少,而現在,他發現自己也可以輕易地做到了。

  屍體被放進焚化爐。媽媽的臉消失在那個狹長的鋼鐵空間裡。他想起5歲的時候本來媽媽可以離開淺川去大城市深造,半年後回來就可以成為銀行的高層。而那天在火車站的時候,陸之昂看著媽媽跨上火車,自己就突然哇哇地哭起來,而在火車啟動前的一分鐘,媽媽從火車上跑下來。而當陸之昂長大之後,才明白媽媽當初做出的那個決定其實就是放棄了自己的人生,她選擇了母親而放棄了一個女性自己的事業。

  ——媽媽我再也不會哭了,再也不會讓你為了我放棄任何東西了。你要自由地過你自己的生活。

  火光隱隱泛出紅色,熱度在瞬間增加。陸之昂覺得眼眶發漲,他想起自己曾經差點病死的事情,那是他10歲的時候,突如其來的高燒,夜裡叫不到車子,而且瓢潑大雨,他爸爸在外地出差,所以媽媽一個人抱著他走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去醫院。那個時候他家沒有住在市中心,山路上全是泥濘,媽媽抱著他又不能換手,兩隻手幾乎沒勁了就死死地抓在一起不要鬆開。後來醫生說這孩子如果晚到醫院幾個小時,就救不回來了。之昂記得當時媽媽在醫院裡大聲地哭著,而他在昏睡裡也可以感覺到她的傷心。

  ——媽媽我再也不會整天在外面玩得不知道回家了,我再也不會讓你一直在客廳坐著等我了,媽媽我再也不會因為要出去陪女孩子開心而忘記你的生日了,媽我再也不會耍賴強迫你一定要說我畫的畫比傅小司好了,媽我再也不會說你做的菜不好吃了,媽媽我再也不會生病時大哭大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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