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1995-2005夏至未至 | 上頁 下頁
三五


  心裡有火沒發出來所以就死命地騎車。香樟模糊成一片一片拉長的帶著毛邊的綠色從身邊嗖嗖地向後面退去。因為滿腦子都在想著把那小子揍一頓踩在地上解恨的壯觀場景結果沒注意在拐角的時候差點撞到人。

  傅小司狼狽地把車刹住,然後抬起頭就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和剛剛幾分鐘之前看過的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幾乎一模一樣。

  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咦……陸伯伯你怎麼在這裡?

  夏天的空氣總是讓人感覺悶熱,像是透不過氣來。傅小司也一直在思索究竟應該如何去理解陸之昂的爸爸剛剛說的那句「他媽媽在森川醫院……癌症晚期」。傅小司甚至是覺得自己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冬眠,懶洋洋地起床,混身無力,似乎覺得窗外依然是鵝毛大雪,可是一睜開眼睛早就八月流火。

  身上熱辣辣地痛。像是有什麼從皮膚上開始燒起來。傅小司想了想剛剛陸之昂從自己面前經過的神態。面無表情,以及他騎車離開的背影,白襯衣像一面無風的旗幟。應該心裡很難過吧。可是陸之昂看起來還是很堅強。小司心裡泛出隱隱的難過,他突然覺得很傷心,因為他害怕以後陸之昂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露出牙齒開懷大笑了。想到這裡他有點慌,於是對陸之昂的爸爸說了句再見,然後掉轉車頭朝森川醫院騎過去。

  世界是無聲的,浸滿水一樣的安靜。從陸之昂提著一個金屬的保溫飯盒走出森川醫院大門的時候開始。他抬起頭就看到了坐在森川醫院大門口路邊的傅小司,心裡有種隱隱的難過。可是那麼多的話堵在喉嚨裡,到最後也只說了聲「要回去麼?一起……」。

  「下學期要文理分班了,想過麼?」

  ——之昂你會和我分開麼?

  「不知道,還沒認真想,小司你應該學文吧。」

  「嗯。這個週末淺川美術館有場顏泊的畫展,你陪我去麼?」

  ——隨便去什麼地方散散心吧,讓我陪陪你,一個人孤單的時候會很難過的。

  「……小司你自己去吧,我最近有點累。」

  「我那天認識個很漂亮的女孩子,不過很高傲哦,下次介紹你認識,看你能不能搞定啊。」

  ——之昂你一定要和以前一樣,要笑,要很會逗女孩子開心,要幸福,不要像我一樣經常地皺起眉頭,那樣不好看。

  傅小司正在等陸之昂的回答,順便也在絞盡腦汁地想下一個問題,哪怕是隨便聊聊也好,可是似乎很難的樣子,想不起來自己以前擺臭臉的時候陸之昂是怎麼安慰自己的。正想了一個「我們一起去剪頭髮吧」這樣的爛問題剛轉過頭去,然後一瞬間世界靜止無聲。

  陸之昂坐在馬路中間,兩條腿因為太長而無辜地彎曲著伸展在前面,夕陽從他的背後沉落下去,背影上是一層毛茸茸的光輝。沒有車輛開過,也沒有行人,只有道路兩邊高大的香樟散發著濃郁的樹葉的味道。他的頭低下來,頭髮遮住了清晰的眉眼,只是還是可以看到白色的水泥馬路上突然砸下了一滴水漬。傅小司心裡突然一陣一陣地痛起來,因為在那些一片疊著一片的香樟樹葉的撞擊聲裡,在沙沙的如同海潮一樣的樹梢輕響裡,在千萬種或清晰或模糊的聲音裡,他聽到了陸之昂那一句輕得幾乎不著痕跡的話,他帶著哭腔緩慢地說:

  「小司,其實我有認真想過,以後的路,走起來該有多難過。」

  而之後的時間裡,傅小司每天早上騎車去陸之昂家,然後和他一起去醫院。以前每天上學是之昂到樓下叫他,而現在顛倒過來,每天早上傅小司甚至比上學的時候都要起得早,匆忙的刷牙洗臉,然後飛快地仰起喉嚨喝下牛奶,然後抓起麵包就朝樓下沖。路上咬著麵包的時候,扶龍頭的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會疊在一起禱告,上帝請保佑之昂今天心情愉快。

  路上總是不太說話,陽光從香樟的枝葉間搖晃下來灑在兩個男孩子身上。高二了,突然變成17歲的男生,身子日漸變得修長而瘦削,肌肉呈現線條。背後的肩胛骨在白襯衣裡顯出清晰的輪廓。而在醫院,陸之昂的媽媽因為腦癌的關係,頭部開刀,縫了很多針,再加上化療的關係,頭髮都掉光了。 他的媽媽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偶爾清醒過來陸之昂就會馬上俯身下去,而之後她又閉上眼睛昏睡過去。傅小司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事情,大部分時間在旁邊的病床上看書,偶爾會在白紙上隨手畫一些花紋。而陸之昂差不多都是蜷著一雙腿在椅子上紅著眼睛發呆。偶爾小司削個蘋果,然後分一半給他。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條消逝掉,帶著死亡前獨有的安靜,龐大而讓人無力。世界突然變為一個燦爛的果實,只是內核裡有條蟲在不斷地緩慢蠶食,一點一點咬空果核果肉,逐漸逼近果皮。在那尖銳的突破果皮的一下狠咬之前,世界依然是光鮮油亮的樣子,只有蠶食的沙沙聲,從世界的中心一點一點沉悶地擴散出來。

  每一天小司和之昂就在那條路人稀少的水泥馬路上來回,在朝陽裡沉默,在夕陽裡難過地低頭。時光的刻刀一刀一刀不留情面,之昂的下巴已經是一圈少年獨有的青色胡渣。在很多個回家的黃昏裡,小司都在想,我們就這麼長大了麼?17歲,18歲,19歲,朝著漫長的未來成長過去。然後時間在一瞬間的停頓,那是一個夕陽滿天的黃昏裡,小司和之昂同時抬起頭,聽到心電儀那一聲波形回歸直線的長音。

  立夏起床後在日曆的日期上又劃掉了一個日子,還有十七天開學。日子竟然過得如此地漫長,立夏也微微覺得有些奇怪。有時候跑去七七家裡找她聊天,會講起淺川一中的很多事情,聊著聊著總會聊到淺川一中的那兩個全校老師都當作寶貝的學生傅小司和陸之昂。可以聊的東西很多,比如陸之昂永遠不變的那個藍色的背包,傅小司慣常的白襯衣,兩個人都愛喝的可樂,陸之昂無法無天的仰天大笑,傅小司眼睛裡終年的大霧,教室裡那兩張畫滿花紋的課桌,冬天裡黑色的長風衣,在一年就要過去的時候,立夏反而全部清晰地在心裡回想起來,她想,這兩個傢伙,應該會成為淺川一中現在和未來的傳奇吧。

  而每次談到這裡立夏心裡都會稍微有一些傷感。早知道當初就不要留電話給他們兩個,弄得現在如此沮喪。也不知道那兩個人在忙什麼,很多時候立夏在家裡偶爾一不小心看到那部安靜的電話都會在想,小司現在在幹嘛,還是皺著眉頭在畫畫麼?而陸之昂依然在旁邊蒙頭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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