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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包間裡煙霧繚繞,天花板漸漸旋轉,似乎要壓下來。牆壁上,白毛女、李鐵梅、李玉和、楊子榮等人的畫像和雷鋒語錄、毛主席語錄漸漸模糊成一片……空調已經開到最大,熱,還是熱。我的頭垂在桌子上,胃在劇烈抽搐,感覺到酒勁上湧,最後終於忍不住了,喉頭一翻,吐了出來。桌子上、地板上、走廊裡、衛生間,水,嘩嘩嘩嘩……小姐快來打掃一下,不好意思,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我酩酊大醉,在酒店裡吐得一塌糊塗,最後腳底生風被架出了這整潔寬敞明亮、以農具農作物和毛主席語錄、雷鋒語錄、樣板戲貼畫裝飾的「醉仙樓」第五分店。我一出了大門就號啕大哭、如喪考妣,破口大駡中文系的主任、教授:「媽的,中文系的賤貨傻×,坑你老子,啊?我沒做對不起中文系的事,是中文系對不起我……」

  隱隱約約聽他們商議說,魯村是回不去了,乾脆還是回宿舍吧。於是我被眾同學抬回宿舍,又躺在骯髒的下鋪痛哭流涕,涕淚滂沱,撕心裂肺,驚天動地,估計2號樓的男生宿舍沒有人不知道了。媽的,我真他媽的受不了啊,讓人整成這副熊樣!黑山大學是個什麼東西!中文系又算個球!入黨沒希望,研究生又上不成……我索性在水泥地上折騰了半夜,又被他們七手八腳抬上了床,然後才抽泣著沉沉睡去。睡夢裡似乎還咕噥著「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我覺得自己丟人真是丟到家了,可我已經不在乎了,我現在還在乎什麼?我還有什麼可以值得在乎的?

  行路難,行路難,

  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

  ……

  次日醒來已經8點多了,雖然在世上不稱意,但卻沒有扁舟可弄,而且長風破浪掛雲帆濟滄海的壯舉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實現,於是只好準備回魯村的安樂窩,回我的花果山水簾洞,繼續逍遙快樂,對小雪稱王稱霸。

  就這樣畢業了。我的同學們偽裝成一臉幸福的樣子紛紛奔向自己的工作崗位。就我們宿舍的人來說,外省人紛紛滾蛋,本地人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單位,找到了自己吃飯的破碗,或者不說如找到一個茅坑,雖然每天坐在那裡也不拉屎。

  騷人去了某小報當記者,見了人就說「歡迎來稿」,並且希望自己能成為一代名記。

  老二參軍了,要去一個邊遠地區。他見了人就悲傷而自戀地唱:「阿哥去當邊防軍,十裡相送難分手,難~分手,哦……」

  老三意氣風發地飛赴上海去讀研究生了。在一次酒酣耳熱後他告訴我說,他考試成績不錯,但還是沒有被那個導師錄取,最後幸虧他爸在上海有朋友,花了幾萬塊錢換了位導師才去成……

  老四已經儼然以黑山大學中文系2000級碩士生自居了,導師就是一位經常拿自己跟朱自清相提並論的本校知名國內無名的學者。

  九頭鳥不知去了一趟哪裡找工作,回來後就成為一名什麼乙肝病毒攜帶者,同學避之唯恐不及,我卻松了口氣——幸虧我早就不在宿舍住了。

  老七王好古在家人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後終於進了一文化局供職,日子清閒得很,薪水當然就不要提了,反正也不會餓死人的,但不知他的那部妓女文學史寫得怎麼樣了。

  珮珮被北京一所師範大學中文系錄取為語言學研究生,我們沒有見到最後一面。在「恨鐵不成鋼」的死纏爛打窮追不捨之下,可能她也確實寂寞難當了,於是在她拿到錄取通知書之後倆人在魯村同居了。我在村裡見過她,並向她表示祝賀,為我們都成為魯村村民而乾杯。她尷尬地笑了笑,沒說什麼。據悉,「恨鐵不成鋼」已捨棄在烏城本已找好的工作,前往北京伴讀——其行為可歌可泣,令我等自愧弗如。

  而我呢?名義上是保留學籍,明年來讀,但是誰知道明年的事呢?誰知道明年會不會變卦呢?這讓我感覺到自己簡直就是一無業遊民。我所有的家當早就搬到魯村了。領了畢業證和學位證,退掉各種其他能證明是黑山大學學生的各種證件。吃畢業飯,沒去。拍畢業照,沒去——我要和黑山大學徹底決裂!

  散了,散了吧,這是最好的結局。我寧願從來都沒有認識你們,我寧願從來都沒有來過這裡。這真不是個人呆的地方!如果可以把我這幾年的經歷和記憶完全抹去的話,我十二分的願意。我痛恨這裡的一切,我厭惡這裡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我都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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