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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7 如果這是遭遇

  我用了一整天時間去讀桑農的詩集。說實話,真心喜歡,但是找不到更多的共通感。

  之後我開始構思我的小說,我請求桑農告訴我一些他情感上的故事,可他總笑,他說沒什麼好講的。

  他讓我幫他送稿子給他的同學,就是那個叫陳亞青的女人,我以前見過,所以不覺得陌生。

  下午,在陳亞青的辦公室,我見到了另一個女人,不,確切地說我見到的陳亞青跟幾年前見過的陳亞青完全不一樣了,以至於我第一眼看她還以為認錯了人。

  惹塵,兩年不見更漂亮了。她和善地招呼我。

  是她的笑才讓我感覺她還是她。我在奇怪一個女人的變化,如果緣於歲月的風霜,那麼也該是一些衰老的跡象,可她沒有老,只是晦澀了。我也只能想到這個詞語,晦澀。

  我說,阿姨,我爸讓我來送稿子。

  嗯,他剛打過電話。對了,惹塵,我還聽你爸說你不讀書了,是嗎?

  嗯,暫時不想讀了。回答完這個問題我感覺很不舒服,我不希望跟別人談論此事。

  我在想我該告辭了,我站起來說,阿姨,要是沒有事,我就走了。

  她也站起來。她說,別著急惹塵,告訴阿姨,如果有個工作給你你做嗎?

  什麼工作?我估計我做不了。

  你還沒聽我說怎麼就知道做不了呢?

  我一下子語塞,只得沖她歉意地笑了笑。

  惹塵,是這樣的,我們編輯部最近要招聘一批大學生過來做事,我想你也來吧。

  她的話觸疼了我,我冷冷地說,我不是大學生,阿姨謝謝您。

  說完,我又發覺自己太敏感了,於是又補充了一句:阿姨,再見。

  從她辦公室出來,走在陰冷的樓道裡,我好像聞到了一種紙張的黴味。那味道使得這個本無生機的出版社可愛了許多。就跟我小時候在老師家幫她曬的那些書的味道一樣。

  老師有許多許多書,每年都要晾曬,那時光對我來說真是開心。我會拼命把作業本上的字寫得工工整整,討老師喜歡。然後她就會叫上一些她認為聽話的孩子去她家,在每年的八月,中秋節之後,把那些珍藏在閣樓上的木箱子搬下來。

  她是從遙遠的湖州來到北城的。有一節課講張志和的《漁歌子》,她領我們讀:「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 斜風細雨不須歸。」讀完第一遍她就開始落淚。於是她停下來讓班長繼續領讀。我偷偷看她,她的眼睛望著窗外的南方,那只燕子飛去的方向。後來她告訴我們,西塞山就在她的家鄉,那美麗的江南水鄉。

  也是從那時候起江南成了我心裡的一個夢。我會一遍又一遍地想,那個有西塞山的地方一定很美好,而不是美麗。我覺得「美好」比「美麗」更能表現我的喜歡程度。我還會想,有一天我要去那兒,邂逅一場桃花雨,看那些鱖魚游來遊去。然後我會對著那些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昆蟲雲雀流淚。

  想著少時的老師,我的心暖暖的,先前從陳亞青辦公室帶出來的鬱悶也消散了。

  真是,突然念想一個人真好。

  我什麼時候再去看她呢?她是不是還會叫一幫孩子在每年的八月幫她曬書,爾後每個孩子的手裡再分一塊果仁月餅?

  就這樣吧,該去看她了,明天或後天。我告訴自己。

  我低著頭,默數著腳底下樓梯的階層,一、二、三、四、五、六、七……當我數到七時,我聽見了咣鐺的物體落地的聲音。

  抬起頭,我看到的是一張憤怒的臉。那張臉沖我嚷,真是的,走路不帶眼睛啊。

  我慌忙蹲下去揀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書本,而那張臉的主人,好像很年輕但很囂張的臉的主人卻一直冷冷地站著。地上很多的書,還有一些散亂的紙張,在他的注視下我覺得我的手心在冒冷汗。

  等我把書和紙都摞到一起的時候,我對他說對不起,我以為這樣就可以了,因為我確非有意碰他。

  他依舊冷冷的,他說,對不起管用嗎,這可是我一天一夜才校對好的稿子,現在全亂套了,糟糕的五百頁。

  我來負責,總之我已經道歉了,稿子我拿走,明天奉還。我也冷冷地回敬他。

  他到不客氣,他直接把那堆亂紙塞給我,然後他抱起其餘的書,上樓走了。這過程,他都沒有說一句話什麼別的話。

  我暗想,真倒楣,遇上這麼一個沒有風度的男人。

  回到家,桑農沒在。我給白萍剝了一個桔子,我對她說,媽,您要是肚子不餓就等爸回來做飯。她吃著桔子,眼光依舊不離電視。我笑笑,回臥室整理那些書稿。

  通過內容能看出來,這是一部美術學術論文選集的稿子。好在頁碼都有標識,這樣容易整理多了。

  等我把前二百頁挑選完,桑農才回來。他問我在做什麼。我說,晦氣了,從出版社下樓撞到一個人,現在正給人家整理書稿呢。

  桑農笑我笨,問我需要幫助嗎?我說,你去做飯吧,我剛才沒顧得上。

  他應著剛要轉身,我忽然想起來一個問題。我說,爸,你剛才去哪兒了?不是說下午在家整理稿子的嗎?

  他說,打算去看一個老同學,結果沒見到。

  老同學?你在北城不陳亞青一個同學嗎?

  呵呵,那就是老朋友,反正怎麼稱呼也成。

  見他說這句話時表情有了些許的不自在,於是我就起了逗他玩的念頭。我說,那不會是您的老情人吧?

  他一聽樂了,他說,你這小丫頭果真聰明,連這個都能猜出來?

  我說,是啊,你的臉上透露出來的呀。

  我的臉?我的臉透露什麼了?你一直低著頭擺弄那些書稿,你又沒看我。

  哈哈,親愛的桑農老爸,你忘了我是你的女兒呀,就是合著眼睛也能看見你的臉。所以不要有什麼不良企圖,也不可以私自行動,以後出門要向我彙報。

  我故意跟他鬧,說真的我好久不曾這樣開心了,看到他,我在外邊受的那些小小委屈又能算什麼呢?

  他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糖,塞進我嘴裡。他說,占住你的小巧嘴吧。

  糖,嗯,甜……我哼哼哈哈地嘟囔。

  他笑著去了廚房,一會就聽見一陣叮叮噹當的切菜聲。

  等他再過來叫我吃飯時,我又整理好了一百多頁書稿。但我忽然想起來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明天我如何找這部書稿的主人——那個男生啊。我們彼此都沒有留下聯繫方式的。

  我央求桑農給陳亞青打個電話,問問她有誰最近要出版有關美術方面的書籍。

  桑農說,吃過晚飯幫你問。我不依,我說心裡有事存著我吃不下。

  他沒辦法,他說你媽媽該餓了,我先給她把飯菜端過去總可以吧。

  我不好意思了,嘻嘻地笑著給白萍盛飯。我對媽媽說乖啊,先自己吃飯。

  這邊桑農撥通了陳亞青的電話,我聽見他們說了一些書稿之外的事,好像陳亞青問她誰誰回來了嗎。桑農說,本來是今天下午到,但飛機延時了。

  我走過去催他問我的事,還沒等他描述清楚,陳亞青就說知道你們說的是誰了,那個男孩子叫韓醒岩,然後陳亞青把韓醒岩的手機號找了出來。

  好了,我松了口氣,我拉桑農趕緊吃飯。奇怪的是,掛了電話後桑農的情緒有點不對,儘管他在兩分鐘之後就用笑臉掩飾住了這微妙的變化。

  那麼到底是誰要回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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