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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6 青春就是用來作賤的

  很久不見月光,所以當它突然湧現的時候,我對桑農說了一句話,我說,月亮是一隻蝙蝠的前身。

  他說,我的詩集的名字是:無痕之月的三次潛逃。

  無痕?潛逃?我重複著這些詞語。

  打開詩稿。他又說,看吧,孩子,這就是桑農的曾經的倉促青春。

  我把其中的一首輕輕地讀出聲來:

  停頓

  其一

  空空地———

  我們偎依在一起

  靜止不動

  十八歲的那年,仍在舊屋裡的

  我們的皮囊,流出清水

  流出空空的歌聲

  其二

  一種結束

  定格在疼痛的光芒裡

  我們愛撫著它,半夜裡

  不斷醒來———

  被沉默流放的空曠

  死後渺渺的餘聲

  其三

  滑翔著,滑翔著

  我們無法捕獲自己,停留自己

  著陸的願望,秋霜一樣

  在雨和雪之間,反復權衡

  再三

  在身後,給我們致命一擊的

  就是這停留

  我們背靠著它

  一遍遍的

  在徹底焚毀後冰冷地流浪

  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似乎很平靜。

  說實話我喜歡看男人抽煙,總覺得那是一種無來由的憂鬱和滄桑的積澱。在那團煙霧裡,有對這個世界的不屑,有玩世不恭的嘲弄,也許還有一種自以為是的驕傲。我曾這樣解讀抽煙的男人。

  他卻是不常抽的,他曾說要戒掉,我就笑話他,我說本來還沒有煙癮的人如何說戒?就比如沒有愛的人如何生得恨?自然他沒有反駁,也沒有去戒,他依舊是偶爾想起來偶爾才抽一支。跟我們的生活一樣,無癮,也就無所謂戒吧。渾渾噩噩的煙霧裡是苟且偷生的歡愉假像。

  我繼續翻閱他的詩歌。他問,惹塵如果我突然把自己的模子打碎了會如何?我不太確定他問題的根由,我順著我的思維回答他,我說碎了一個舊的無非是重鑄一個新的,模子只是模子。

  他點點頭,吐出一圈藍灰色的煙霧。他說你是個有思想的孩子,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太執著於悲觀,儘管悲觀是我們這種人長在骨子裡的刺,是對真實的拷問……呵,我還是給你講一個男人的故事吧,願意聽?

  願意聽。我回答他。

  他說,那時候桑農很年輕,詩歌和愛情可以說是他生活的全部。惹塵,還是允許我用第三人稱說吧,我總覺得那時的我不是現在的我,我說「他」可以嗎?

  他繼續說,那時候桑農二十三歲,他是從大學校園裡逃跑出來的,因為他無法忍受一些人對詩歌的誣衊。其實他的導師只是勸他踏實搞學問,說詩歌是無聊的鬼哭狼嚎,對社會主義建設不會有用,對個人衣食住行更是沒得幫助。他堅決不同意詩歌無用論,於是更瘋狂地一首接又一首地去寫。他在高等數學答卷上抄戴·路易斯的十四行、特恩布林的風箏、謝爾蓋·葉賽寧的狗之歌。

  他說他不會懷念過去的一草一木,只是偶爾惦記那些瘋狂愛他的女孩,那些肯為他犧牲身體嘗試情愛的女孩。離開學校以後他並沒有回家,他輾轉去過很多城市和鄉村,也許是比較幸運,他總能找到一份輕鬆的工作,那工作也足夠給他瘋狂玩轉詩歌的自由空間。自然他也一刻不閑地去捕獲情愛、收割欲望,女子和詩歌都是他不能缺少的生命激情。直到後來他遇到了一個真正擊垮他自尊的女孩,他的人生也就跟著改變了。再然後就是回歸現實,到了今天。

  他停止了講話,空氣似乎也要跟著凝固。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直以來我以為的很平靜很瀟灑的男人原來也有著厚重的澀與灰。

  少頃,還是他打破了沉默,他說惹塵每個人的青春都是一條逆流而上的河,不可複製,不能抵擋。對錯都不重要,什麼都不重要,因為青春就是青春,它必定經過激烈和創傷。也許只有你用整個身體去挨過了才能明白。

  還記得那時候有個河南詩人,每逢醉酒都要扯著嗓子唱:青春就是用來作賤的/你不作賤它,它不舒服/你若是作賤它,它不讓你舒服/到最終你不得不作賤它/嘴裡還呼呼啦啦地叫著就是這個味兒。

  我們罵那詩人神經病,可我們不也是一群神經病嗎?哈哈,那個年代,那個昨天。惹塵,你知道嗎,人真是很奇怪的動物,戀舊而傷感,越老越是。

  不,您不老,您永遠年輕。我突然很想哭,很想擁抱他。

  爸,抱抱我好嗎?我盯著他的眼睛說。

  傻丫頭,不是說好以後不能太脆弱嗎?他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髮說。

  嗯,爸,其實我已經很堅強了,我都好久沒哭過……說著,我感覺我的鼻子酸疼得不行。

  此刻。夜,剛剛好。月,剛剛好。

  而有一種疼是可以互相交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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