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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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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如果灰 早飯時,桑農悄悄觀察惹塵,他發現這孩子的氣色好了許多,這讓他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白萍依舊盤踞在電視跟前,她的眉目秀正,透著一股子揮散不掉的孩童氣息,讓人不由得想起拉斐爾畫筆下的布衣赤腳聖母像。但這聖母像則需要拿一方布條遮蓋住眼睛,因為,白萍的眼神是呆滯的。 要不要喝水?桑農問。他遞給白萍一隻軍綠色搪瓷茶缸,看著她喝完。 他收拾好飯桌上的碗碟,抬頭朝窗外望了幾眼。陽臺上那盆矮頭菊開得沉默而倔強。他走過去把花盆轉動了一下。 濃稠的陽光正好探進來,沾滿他的格子襯衣,那些斑駁的小碎影也就勢攥他的手指,小蝶兒樣的舞著。一瞬間,他竟看到入神。 爸,我不想讀書了。惹塵突然說。 什麼?他猛得一驚。他把恍惚的目光收回到惹塵的臉上。你給我一個理由。 沒有理由就是理由,我決定了。惹塵的說話聲很低,似乎是在咬著牙齒。 如果你真正決定了的事我不會反對,可我希望你能再認真考慮一下,好嗎? 桑農覺得他也只能先這樣答覆她。 他畢竟有不同于一般家長的地方,首先他允許惹塵從小就開口喊他的名字,他還縱容惹塵的任性和怪癖,他說,只要你開心,不為歪途就成。但什麼是歪途又什麼是正途呢?他搖頭。 做為在詩壇上鬧騰過一陣子的退役詩人來說,他深知精神器層細胞發達的人都是有獨特個性的人,捆不了,縛不住。 他嘗試過用單一的食物餵養一隻剛學會吃食的小狗,結果一個月之後,那只叫英里的小東西就對腳邊的骨頭表示出了極大的困惑。桑農反復誘惑它,才使得它醒悟過來。它瘋狂地撲向丟在幾米之外的骨頭。再往後英里開始變得貪婪,狂躁,它拒絕先前活命的粗糧。 桑農說過,束縛等於折殺,要麼起到徹底改變的作用,要麼就淪為推動反叛的外力。他想養一隻小狗跟撫養一個孩子本質上沒有多大區別,只要你心存良善與愛。 我不是那只牧羊犬就是那只被犬放養的人。 其實我也不過是那個被四角獸俘獲的影子。橫豎要從容歸去。 在小英里死亡的那晚,他寫下這些話。他說,實驗是殘忍的。尤其人生,來不及後悔,就拉下白色帷幕了。 所以他放任種種恣意的原生態,但是也警醒地告誡自己:你已為人父。這就是責任。 嗯,責任,他想。他回頭看了一眼呆坐在沙發上的惹塵。 他覺得這孩子在負氣,在借題發揮。他想等過幾天,再好好跟她談談,不讀書哪成? 這個上午,他繼續做他的事。一些舊詩稿需要他一個字一個字的錄入到電腦上。朋友說如果順利的話,他能靠出版這冊詩集拿到豐厚的版稅。 他告訴惹塵,如果在家悶得慌就出去走走。 惹塵小聲說,我怕回不來。 他笑,回不來就先別回來,在外邊隨便找個地兒歇會兒。 哦。惹塵應著。 他沒在意。老式電腦開啟的響動有些鬧,他厭倦,他覺得那聲音是一種對安靜和窮困的嘲弄。 惹塵關上門出去了。他依舊沒有聽見。 有時候,一句話或者一個細小的動作都會在不經意間傷害到身邊的人。 桑農真後悔,為自己的粗心。但能怎麼樣,生活就是如此的真實,無法逆轉,更無法預料。 等他急匆匆趕到醫院,一大群人向他圍上來,肇事司機解釋著事故發生的始末,旁邊還站著顯然是司機請過來的證人們。他多少聽明白一些,好像是說惹塵如何站在路中間,如何又被車剮傷了胳膊。他問,現在她人呢?有個小護士說,我也在找她,好像她離開醫院了吧。 什麼?好像———離開醫院了?他重複到。其實這會兒他有點心慌。他不再顧及眼前擁擠成一團的人和事,轉身就走。他最擔心惹塵能去哪兒?傷得厲害麼? 他沿著馬路奔跑。有一種預感告訴他,惹塵會在家乖乖地等著。 急急地打開家門,果然他看到了蜷縮在沙發上的惹塵,而白萍還是在看電視。他什麼也沒問,他只是小心地坐在惹塵的對面。他瞭解惹塵甚於瞭解自己,他知道他現在只能給她一個安靜的空間。好在她的傷看上去不是很重,只有左臂上纏了那麼幾道繃帶。 此刻他清楚地斷定一件事,他十分肯定,惹塵把自己關了三天三夜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她知道了家裡的什麼秘密。 他希望惹塵可以告訴他,無論發生了什麼,但他知道這需要等。 惹塵也感激他沒有尋根問底,她願意讓他就這麼坐在身邊。很多時候她需要這種溫暖與溫度,尤其是現在。 從小她要麼賴在他背上懷裡,要麼就是蜷縮在寬大的黑皮革沙發上。至於白萍,好像只是一個符號,涼涼的,遙遠的。 她叫她白萍,因為她聽見桑農就這麼叫。桑農罵她,桑農說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但是你不能隨便叫她,你必須尊重她,她是你的母親。於是,她的腦海裡就烙下了一幅圖畫,電視機,女人,母親,哢嚓哢嚓作響的壁鐘的齒輪。 懂事以後,她才知道這個家庭的特殊,白癡母親讓她受盡了小朋友的嘲笑。可她只是氣憤,卻一點也不自卑,她心想她有一個好父親:桑農,高大英俊的男人,還是一個詩人。 她呆呆地坐著,感覺手臂上的血在洄游。她喊了一聲爸,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掉下來。乖,躺到床上吧,那樣會舒服一點。他把她抱到臥室裡,輕輕地讓她躺好。他說,我就在門外,胳膊疼了叫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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