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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我從來沒有隱瞞過大家。我說過我是個記憶力奇差的女生。寫小說的時候,甚至會記不起那個女主角叫什麼。這看上去有些荒唐也有些不正常。我不知道現在的孩子是否都像我這樣無法把記憶的痕跡劃得深一些再深一些。有些事情,我想將它遺忘,可它卻像塊牛皮糖一樣粘在我記憶的牙床上,扯都扯不掉。

   我對杭愛說我害怕一個人睡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裡。在家的時候,我和弟弟共用一個大房間。明亮的環境人們會感到安全。我卻恰恰相反。在亮光裡,我需要遮擋。一顆疲憊的靈魂裸露在陽光裡,敏感而又脆弱。我說杭愛你留下來陪我。杭愛第二次拒絕了我。第一次是拒絕和我做愛。而這次我只是想讓他睡在我對面的空床上,給我做伴。他痛苦地搖頭。卓雅,你不要折磨我,我怕傷害你。我把他推出304,滾吧,真他媽沒出息!我聽見杭愛在走廊上說我也真他媽沒出息。

   系上圍巾下樓。打算去張維那兒。打電話問張維你那兒方便嗎?張維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說什麼方便不方便的,你來吧。

  我蒼白的臉嚇了張維一跳,怎麼了?我虛弱地笑了。我想吃東西。張維從冰箱裡抽出一筒掛麵,鑽進廚房煮面去了。一會兒一碗熱騰騰的面就放在我面前。裡面放了雞蛋放了火腿放了青菜。想起今天晚上我和杭愛頭碰頭坐在床沿上吃面,我就想吐,大概是吃得太多了。

  你嘗嘗吧!張維幫我剝下筷子的包裝紙。這是我第一次做飯,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我看張維一眼,然後低下頭吃面。這是張維煮給我的面啊。吃著吃著,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是不是太辣了。張維起身去拿面巾紙。

  是太辣了。我說。不過我很能吃辣的。我拼命地把食物一股腦兒朝嘴裡扒拉。眼淚不停地流下來。

  端起大瓷碗稀稀溜溜喝湯。張維說太辣就不要喝湯了。我不理他。吃完我沖進洗手間就吐了,把胃裡能吐的都吐了出來。張維已經幫我把浴缸裡放滿了水,還找來他寬大的月白色的純棉睡衣。

  洗了澡我歪歪倒倒地走出來。張維把我扶到他的那張不大的床上。我騰出一塊位置給張維,然後彎曲成一隻蝦米沉沉睡去了。張維幫我一件件脫掉衣服。我穿著衣服是睡不著覺的,可這會兒連脫衣服的力氣也沒有。終於可以讓純棉的被子摩挲我的皮膚了,我便可以安然入睡。

  早上起的很早,搭16路車去亭湖中學。在學院門口的小吃店裡買一塊五一個的雞蛋餅填飽肚子。坐在雙層巴士上我一邊嚼著雞蛋餅一邊想,愛難道是一種虐待嗎?一個男人在我生命的河流中劃下了波痕之後像水面的樹葉一樣漂流遠去。而我無意識中又模仿了他的動作,在另一個男人的河流中劃出漣漪。其實我們都不知道,上岸的時候,只是發現河水打濕了褲腳。米蘭·昆德拉讓一個叫薩賓娜的女人從《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站出來,提出一個難以解答的問題,難道愛情非如此不可嗎?

  我的眼淚又要往外流了。可能是最近學會了喝水的緣故。算了,不去想了,把心中彈指可摧的柔軟收藏到一個黑暗的角落。有些事情還是要面對。

  抬眼看窗外,睡眼惺忪的女人穿著皺皺巴巴的睡衣出來買包子。趁等下一籠出爐的間隙把食指伸進鼻孔挖鼻屎。一個年輕的酒鬼掏出IC卡打電話。一條大黑狗緩慢地走,邊走邊嗅。那條粗大的黑尾巴緊緊夾在屁股上,讓人懷疑是在自慰。

  我把吃剩下的雞蛋餅扔出窗外。靠,這是個什麼樣的清晨啊?

  在亭湖中學門口下了車,徑直走進校園。那看門的老頭不知從哪兒躥出來擋在我面前,把我當成街上的小混混不讓進。我說老大爺你見過像我這麼漂亮的女混混嗎?他盯著我有六個破洞的牛仔褲看了半天,搖搖頭又點點頭。我說我是來這兒實習的。他這才信了,讓開一條通道讓我進去。我都走老遠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還在後面叮囑,下回你要穿得像個老師啊!

  我的衣服似乎都是飛揚跋扈的,唉,一系列難題!

  指導老師倒是把我當個人看,至少把我當個人用。他辦公桌上的作業本都轉移到我的桌上了。三(5)班的衛生評比,家長會都要我去搞定。現在想起那次開家長會,我還心有餘悸。

  站上講臺,掃一眼下面黑洞洞的眼睛,就語無倫次了。下面明明出席的是學生家長,我差點口誤成認識在座的各位叔叔阿姨我深感榮幸。我把這事兒在電話裡講給阿布聽,阿布笑痛了肚子。你還真把自己當孩子啊!我也笑得直不起腰來。

  實習的日子基本上還是風平浪靜的。一個星期下來,除了一個叫譚濤的男生每天會在辦公室外面反反復複掃走廊,看見我便纏著讓我講寫作技巧之外,倒也沒別的新鮮事。譚濤是三班的。我除了擔任三(5)班的實習班主任,也要代一週三班的語文課。三班是慢班。而譚濤這一類學生在老師眼中又是差生中的沉澱物質。老師對他的態度就可想而知了。這個孩子長得還算拿得出手,有點黑。只是我搞不明白他為何總是穿一件深藍色哢嘰布的中山服,下面是條藍白相間的學生褲。他說話的聲音既尖又快。他跟我說話的時候我總感覺腳邊有只小老鼠蹲在那兒嗑瓜子。老師叫差生打掃樓道衛生。譚濤便義不容辭地分配到了這個任務。他很少上課,總是拎著個破舊的掃帚在樓道裡晃悠。不掃地的時候,他就坐在教室的最後排,雙手拖腮盯著天花板,不知道想什麼。

  我總是在辦公室門口碰到他。他尖聲細氣地說老師我能把工具寄存到你們辦公室嗎?我點點頭。他就把掃帚拿進去靠在牆角。他並不走,站在我身邊一句話也不說。我說你為什麼不去上課?他說老師讓我打掃衛生呢。你每天都打掃衛生嗎?我看著他那件過長的中山服,扣子是咖啡色的。是的,我打掃衛生,可以不上課。譚濤說話顯得小心翼翼的。你不喜歡上課?我試探著問。

  譚濤低下頭,口角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下一節課我去講創新作文的寫作技巧,你去聽嗎?

  我……我……我……要聽!譚濤抬起頭,驚恐地看著我。

  老師,我知道我成績差,我笨,但我還想坐在教室裡。本來班主任說要我交五百塊錢留幾張一寸免冠的照片就可以回家了。到時可以直接來拿結業證和畢業證書。他說反正我考不上高中,在這兒只能拖班上的後腿。可我想學,我就沒有回家。老師每天讓我掃地,我的作業可以不交……

   譚濤,你不要說了!我打斷了他的話。靠,這什麼鳥老師啊!我要是譚濤,說不定早拿濃硫酸潑他丫去了。

   你回教室吧!我用手指彈掉他衣服上粘著的小團蜘蛛網。我一會兒去講課,你認真聽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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