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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緊挨林業站住著的,是一戶農家。那家的小女孩那年五歲,她叫欣兒。欣兒總是用軟綿綿的聲音叫我哥哥。我們一起上學,放學。我喜歡睡懶覺。每天早上總是在媽媽掀開被子打我屁股的情況下才能睜開蒙矓的雙眼。不用說,遲到成了我的專利。那個嚴厲的語文老師終於忍無可忍。她罰我在牆角站了一上午。中午回家的時候,我的腿一瘸一拐的,都麻木了。欣兒扶著我,說張維哥哥,以後我每天早上叫你起床吧。欣兒仰著天真的小臉,我看見她的大眼睛裡溢滿淚水。

  以後的每天早上,總有一個歡快的聲音在林業站的家屬樓下回蕩。張維哥哥,張維哥哥……那聲音很固執,直到有一個小男孩在樓上喊起來了起來了,那聲音才停止。

  來不及吃媽媽燒的早飯,我背著書包匆匆跑下樓。欣兒總會遞給我一個熱氣騰騰的烤白薯。懶豬,吃吧!看我有滋有味地吧嗒吧嗒地吃,欣兒就在一邊兒咯咯地笑。她的笑聲好聽極了。

  說來也奇怪,以前我在夢周公的時候,媽媽的嗓門幾乎能和虹橋機場飛機起飛的聲音相媲美,可我總是迷迷糊糊,聽不真切。現在欣兒清脆的聲音一響起,我就會一個激靈,然後馬上清醒。無意識中,欣兒甜潤的聲音,成了我的呼喚。這聲音從樓下一直躥上來,躥進我的耳朵裡,我就無法招架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遲到過。

  春天,我們在田野裡奔跑。欣兒在菜花間猶如一隻翻飛的蝴蝶。張維哥追我啊,追我啊。我在她後面累得直喘氣。欣兒,等等我。不,男子漢,應該自己跟上來。她的話讓我心裡有些難受。我瘋了一樣地沖向前方。邊跑邊叫,如果我追上你了,你就做我的新娘子。欣兒嬌嗔地說,張維哥哥真壞,我不和你玩了。因為她跑在我前面,我看不見她紅撲撲的臉頰,但從她的聲音中,我聽出了一絲嬌羞一絲甜蜜。欣兒到底還是被我追上了。我們在田間打滾,把沒過我們頭頂的油菜花打倒一片。我站在田埂上看自己闖了禍,想這下死定了。主人去我家告上一狀,爸爸粗大的手印准會印在我屁股上。欣兒咯咯笑道,這是我家的,不礙事。傻瓜,倒下去的油菜明天早上保準兒又翹起了頭。不信你明兒一早來看看。欣兒的認真勁兒又把我逗笑了。我說欣兒借你家一根油菜花吧。我拔起一棵油菜花,把根去掉,編成一個美麗的花環,拉過欣兒,輕輕扣在她頭上。我說,我的欣兒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娘。欣兒臉又紅了,拿起粉粉的小拳頭捶打我說我讓你壞我讓你壞。我也不躲閃。我看著欣兒的眼睛,欣兒,等你長大了,做我的新娘好嗎?半晌,欣兒幽幽地說,你不會要我的。你會回到大城市的。這兒不是你的家。我用手捂住欣兒的嘴巴,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她,欣——兒——我——要——娶——你。我——只——要——娶——你。這個小小的人兒在花間笑了。我也站在花叢中呵呵傻笑。

  媽媽在家屬樓下開了爿小商店。賣點油鹽醬醋。生意倒還不錯。為了感謝欣兒堅持不懈地包烤白薯給我當早餐,媽媽總會給我一包包零食,讓我給欣兒。我則能忍住饞相,老老實實接過媽媽手上的紙包。要知道以前我總是偷吃蘭花豆,小甜圈,不知從櫃檯上摔下來多少次,也不知挨過媽媽多少打。

  我把這些東西給欣兒,欣兒拒絕了。她說我不能收,你家的這些東西是可以賣錢的。我說你怎麼這樣想呢?我吃了你家那麼多烤白薯,不知可以賣多少錢呢!欣兒撅著小嘴兒,那些東西是自家種的,我家多著呢,值不了多少錢。傻丫頭,我撫摸著她柔軟順滑的頭髮。你知道嗎,這些東西,在城裡都是很貴的。從前媽媽從來不買給我吃。欣兒說真的嗎?我說騙你是小狗。欣兒這才放心地接過我手中的小紙包。

  山區天黑得似乎早些,尤其是冬天,晚上五點多天就暗下來。每天下午放學。我們總是摸黑回家。我膽子小,最怕走夜路。我緊緊攥住欣兒的小手,我感覺她溫柔的小手就要在我的手中化掉了。欣兒說走夜路,若有點燈光的話,就一點兒也不怕了。

  那個時候,山區的孩子,每個人都有一個小火盆。冬天可以提一盆炭火去上學。欣兒有一個精緻的火盆。是用裝過油漆的小鐵桶改裝的。裡面放了爐齒,靠近底端還有一個小風門。風一吹,爐齒上方的木炭就呼呼燃燒起來,升起藍色的火苗。欣兒的火盆比其他孩子的高級得多。每次提著火盆走在路上,總有其他孩子羡慕的目光一直跟著。直到看不見了。欣兒央她爹也給我做了一個火盆。我其實是用不著火盆的,因為我有媽媽在城裡買給我的絨線手套。但小小的火盆對我還是有一定的誘惑力。我一開始挺擔心,欣兒爹會給我做一個像其他小夥伴們一樣的火盆。那是用破舊的洋瓷盆子做的。只需在盆子的兩方鑽兩個對稱的孔,用一根長鐵絲穿進去,做個系子就行了。沒想到三天后,我竟然有了一個和欣兒一模一樣的火盆。我高興得走路直打飄。

   去欣兒家裝了一盆炭火,我耀武揚威地跟著欣兒向學校走去。一路上有風吹來,我們兩個人火盆裡的木炭,都躥起好高的火苗。藍旺旺的。

   一去學校,那些淘氣的小毛孩子嫉妒地看著我手中的火盆,陰陽怪氣地叫,那一定是欣兒爸爸送給他女婿的見面禮了。欣兒滿臉通紅。我看到欣兒難過的樣子,沖上去,揪住那個帶頭叫喊的孩子,一頓猛揍。當時,不知道我哪兒來的勇氣,也不知道我哪來那麼大勁。回家的路上,欣兒說張維哥哥,你今天發脾氣的樣子好可怕。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傻欣兒,我是不忍心看你難過。

  每次回家,欣兒總在路邊拾一些小小的柴火,放進火盆裡。她把火盆掄起來,掄成一個圈,像在耍雜技。那樣柴火就燃得劈啪著響。每每這時,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欣兒,心提到嗓子眼兒上,我總擔心熊熊燃燒的柴火會掉下來。欣兒得意地朝我吐舌頭,並且加快了掄火盆的速度。

  那時候,農村沒現在生活好。農村的父母沒有多餘的錢給孩子買些小零食吃。孩子們卻自己變戲法似的瞎折騰,口袋裡裝些玉米粒、黃豆什麼的,還會帶些毛栗子。往火盆裡滾燙的紅火灰上一丟,砰,爆開了。一個個爆米花,爆豆粒從火灰裡彈出老遠。小夥伴們倏地躥出去,找到那蹦出去的東西,放進嘴裡,咯嘣咯嘣嚼起來。欣兒也會帶玉米、毛栗子什麼的給我。我覺得這些東西比小甜圈、蘭花豆香甜多了。

  小學六年,我和欣兒形影不離。我們上山掏雀蛋,下河摸螃蟹。我們去田野裡捉蝴蝶,挖薺菜。農村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留下了我們小小的足跡。

  記得那次欣兒病了,病得不輕。躺在床上說胡話。她媽媽急得直抹眼淚。一個中醫說治這種病,要用蒲公英的根熬湯喝。欣兒媽媽便拿小鋤頭去田埂上挖草藥。我也瞞住媽媽,偷偷跑出去。我家沒有鋤頭,我就用手扒開土塊。扒呀扒呀,土都嵌進指甲裡,血流了出來。我要給欣兒挖草藥,我要讓欣兒很快地好起來。

  媽媽還是知道了真相。她從鄰家借了把小鋤頭給我。我挎著小籃子扛起鋤頭向田野跑去。有認識我的老奶奶說,喲,維維呀,你幹什麼呢?你跑慢點兒呀,小心跌跟頭。我脆生生地說,我要去挖妹妹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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