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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方方並不是那種不容易接近的孩子。可能他最初的表情給了我一個錯覺。他會認真地完成各科作業,他也會盡力地寫夠六百字的作文交給我。方教授回來高興地拍拍我的肩,卓雅,真有你的!我朝方方做個鬼臉,方方也得意地吐吐舌頭。方教授要回家住幾天,我上完課後便挎著單肩包準備下樓回學校。方教授說卓雅,你不用回去了,已經太晚了。方教授這麼說的時候,我看看方方一直朝我吐舌頭。我慌亂地說不用了,我已經好久沒回學校了。方教授說那我開車送你回去吧。我說不用有同學過來接我。我們都不再說話。沉默了很久,還是方方打破了僵局。小老師,那你先給我做份番茄炒蛋好不好?等你朋友來了在樓下叫你你再下去。這個小滑頭!我又把包重新放回去。走進了廚房,我聽見方教授在客廳裡大聲說卓雅你把方方慣壞了。我在廚房給張維發短信說,你來接我回家。

  我做菜的手藝進步很快,已經會燒開揚青菜和白汁排骨了。張維在樓下打我手機,我知道他是不會在樓下大叫我的名字的。方教授說讓你朋友上來一道吃點夜宵再走吧。我說不用了,方教授你就湊合著嘗嘗我做的東西,再和方方聚聚。

  下樓來,我看見張維靠在樓下的那株古老的胡楊樹上,雙手插在褲兜裡,我們肩並肩向外走去。

  你怎麼這麼久不來找我?張維的眼睛並沒有看我,而是緊盯著水泥路面。我最近有點忙啊,我故作瀟灑地聳聳肩。我們都不再說話。說什麼呢?其實我們彼此還是陌生的。走到一起只是為互相取暖。我一直相信,兩個人的寒冷,抱在一起就是微溫。我沒有意識到,我們的身體逐漸變得溫暖,可心還是冷的,這可能註定一輩子都是陌路人。

  回學院的一段路,走了很久。起風了,透過車窗玻璃,我看見強勁的風更加肆虐了。車突然停下來,張維抱住我,抱得那麼緊,沒有一絲縫隙,我感覺他把我勒得只剩下骨頭了。

  晚風有一搭沒一搭地吹著,昏黃的燈光裡我看見了汽車的影子把我們吞沒了。

  卓雅,我需要你。張維的頭埋進我的胸口。我笑了,起初還以為自己是在哭,後來才知道我真的是笑了。兩個註定一輩子陌生的人抱在一起聽對方說需要,這的確是很可笑的事情。不過我還是喜歡聽一個長相不錯的男人說他需要我。需要和要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需要至少說明這個男人還在乎你而要的含義便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了。一個男人說要你,就是他要和你做愛,做愛和睡覺是兩碼事,往往後者更真誠。

  路過一家水果攤,我說你等我一會兒,我一路小跑,買回一個金燦燦的柚子。現在買柚子已成為一種癮。癮不是習慣,它有一種賭注性的東西在裡面。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賭上了什麼。張維從我手中接過沉甸甸的袋子,一隻手緊緊摟在我的腰上。我突然有些恐懼了,我不知道這只手能夠讓我溫暖多久,疼痛多久。從小到大,我總喜歡讓別人牽著我走路。冥冥中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個人緊緊牽起我的手,走出一街華麗,走出又一個萬劫不復。

  我又留在張維棉布味道很濃郁的大床上過夜。我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床很柔軟,我竟然產生了想一直睡下去永遠不醒來的幻覺。張維滾燙的舌頭在我身上來回搜尋。他溫柔地舔我的嘴唇,我已沒有力氣張開嘴巴來迎合他。我真的需要休息。我就那樣躺著,毫無生氣地躺著。張維的身體變得滾燙,汗水浸潤了我。我像是剛從河裡撈上來的一尾魚,渾身濕漉漉的。

  我的聲音含混不清,張維,我要你!這個可憐的男人扭動著身體,汗如雨下。他只是用力地抱緊我,抱緊我。我突然有些憤怒,我搖晃著他,張維,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早上醒來,看到白色床單上猩紅的血跡,我心裡一片平靜。我安靜地坐在冰涼的紅木椅子上看張維小心翼翼地把床單抽出來疊了又疊,最後放進衣櫥裡去了。弄好這一切,張維走過來抱起我,聲音嘶啞地說卓雅你是個純潔的女孩子,我對不起你。我淒涼地一笑,我說是我強迫你了。張維把我抱進懷裡,我的冰冷的眼淚落下來,我想,這輩子,我只屬於一個男人了。

  回到宿舍,頭有些發暈,又想嘔吐。從小到大,頭痛像惡魔一樣的纏繞著我。我怎麼也擺脫不了它。去醫院做CT,一切都很正常。可在這種虛無的正常裡,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慌。躺在床上,渾身發軟,像在鹽酸裡浸泡過一個世紀。沒去上課,阿布告訴我,老師點名她全力幫我代管了。晚上張維打我手機,他問我有沒有事。我說你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其實我想說,我要你抱著我,永遠不要鬆開。我還是什麼都沒說,最後說再見,說晚安。

   這段短短的感情插曲,就當它是一場處心積慮的小感冒,但這依然是我想要的。我也想過,這可能只是個華麗的傳說,它僅僅屬於記憶。那麼,我就當它是一件發神經時買下的衣服,第一眼有要的欲望就要了,管它以後穿不穿。因此,人們避免不了做糊塗事。每個人都做過的糊塗事,應該算不上糊塗了吧?沒有參照就沒有愧疚。

   身邊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抑或混亂抑或頹敗地進行著。我照常吃飯睡覺上網蹺課。週六周日晚去給方方補習作文。

  那天晚上方方出奇地安靜。埋頭學習,沒說一句多餘的話。甚至沒去翻弄他最愛吃的巧克力。他的配合讓我吃驚,要講解要練習的內容很快就完成了,他也沒鬧著讓我給他做番茄炒蛋,我擔心小傢伙是不是病了。拿手去摸摸他的額頭,沒接觸就被他不耐煩地推開了。我說方方你怎麼了?他一臉委屈,還是不說一句話。我能一天不說話卻忍受不了別人在我面前沉默。方方,想爸爸了?我不敢提他媽媽,他已經好久沒見過他媽媽了。他張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又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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