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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看見省長王生鐵的轎車飛馳在塵土彌散的土路上。

  軋路機開過來了。灑水車開過來了。公路兩旁堆滿石子和水泥。

  大耳朵的進口山羊悠閒地在公路邊有一搭沒一搭啃著灰濛濛的蒿草。它們耳朵上有黃色的斑點,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好看極了。我看見這個村子也在未來的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好看極了。

  中國在發展。

  小村評上了先進。報紙上說這裡有千畝核桃基地,有漫山遍野的山羊。

  爸爸告訴我,農民毛毛草草地把用大卡車從雲南拉回來的樹苗挖個坑種下去就算了事。退耕還林送糧食的車隊來了。領導來了。車隊走了。領導走了。樹死了。第二年開春又補種,這是有意思的輪回。樹苗永遠年輕。爸爸告訴我,山頭綿羊是人,人是綿羊。說得我一愣一愣的。我想問爸爸是不是在給我講哲學故事。因為爸爸好多年沒有給我講故事了。爸爸深深吸一口煙。那羊是人裝的。你沒看那段時間小學生都放假了嗎?其實是他們被放到山上當山羊了。

  領導對山頭披著白色塑膠紙的學生說不錯不錯,這麼多的羊,看來脫貧致富有望了。

  我眨著眼睛說,爸爸我真搞不懂農村。

  爸爸說,連我也越來越搞不懂農村了。

  爸爸送我上車,我還得回那個巴掌大的小城上學。

  空調車裡播放著周傑倫的《半獸人》。我就覺得方文山特牛B,她早把一切看透了。再也沒有純白的靈魂,自人類墮落為半獸人。那山,遠去了。那路,遠去了。那最後一縷嫋嫋炊煙也遠去了。

  張維在車站接我。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沒有找到天籟。

  張維手中提著大包小包愣在那兒。我獨自一人朝前走了。前面有昏黃的路燈光。

  8、貓的日記及其他

  我叫孟夢。孟子的孟做夢的夢。宿舍的四個丫頭片子都叫我貓。於是,我得重新介紹我自己。我叫孟夢,和我關係不錯的人可以叫我貓。我不是夏目瀨石筆下的貓,我不會嗚喵嗚喵地叫,我不會在太陽底下伸伸懶腰說一句咱家是貓,名字?還沒有。

   我知道自己長得很對得起觀眾。這是從我身邊經過的流裡流氣的男人那放肆的目光告訴我的。他們看我的時候很貪婪。我不知道在我旁邊放一遝人民幣的話,他們的目光會不會還在我身上來回穿梭。這個問題大概問得很沒水準。他們有兩隻眼睛,我想是夠用的了。把目光調整一下,弄成V字形射出去,便可以把眼前的一切都包圍了。這樣想的時候,我就有些悲哀。

  我覺得自己像是在迷宮裡為尋找出口而四處打轉撲棱棱扇動著翅膀的鴿子。在每一條暗道的盡頭我都會狠狠地撞在牆壁上。那冰冷的牆壁上都寫著兩個很大很大的楷體字——生活。我不知道生活是什麼,但從小學開始我已經知道在學校裡你老爹有錢你就是老子沒錢你只能當孫子。三好生、優秀班幹部這些所謂的光榮稱號統統都朝有錢的人奔過去。我每次月考都拿回雙百的卷子。媽媽一手拿著我的卷子,一手摟著我,在我臉上直親。媽媽說雖然我沒帶回來獎狀紙,但我是她最值得驕傲的女兒。我的同桌叫柳兒。我們除法已經學完的時候她連加法分配律都還記不住。可在那年的六一兒童節表彰大會上,她卻捧著一張優秀少先隊員的獎狀在主席臺上笑得一臉燦爛。我只能在下面的觀眾席上任毒辣辣的陽光死命地抽打在臉頰上。後來她神秘地告訴我,是因為班主任是外地的,每次春節回家,車票非常難搞,她那在火車站工作的穿制服的媽媽每次都能給班主任弄到一個臥鋪。我把嘴抿得緊緊的聽她說這些,我的眼淚幾乎要流下來。可我強忍住了,我第一次知道,只有成績也是不行的。

  我在日記本上寫下一句話:老師都不是好東西。那是我第一次記日記,眼淚順著手中握的筆流到了剛寫的鋼筆字上,水藍色的字化開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就叫淒涼。畢竟,我只是一個七歲的小丫頭。

  伴隨著我長大的是媽媽臉上越來越少的笑容,我的成績讓媽媽難過。我不明白媽媽幹嗎要苦熬十個月然後生下一個讓她苦惱與她作對的小東西。後來學到一個成語,叫作繭自縛。我想這個詞是可以送給媽媽的。每天,媽媽要在上班下班的單調裡擠出時間來做一些好看又好吃的菜來喂她這個越來越沒良心的女兒。她不懂得打扮自己卻可以把我裝點得漂亮的一塌糊塗。有時候我也會鼻子發酸,可我再也沒辦法弄回雙百讓媽媽邊笑邊流淚。在星空下雙手合十,許下一個願望,我要讓眼前這個乾瘦的憂鬱的女人過上好日子。

  初中,高中,我一天天長大。校園的面積也越來越大。我已不再需要媽媽親手編織的那些俗氣吧唧的發帶。我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的成績仍然很爛。但也有老師經常喊從來不舉手的我回答問題。那些老師中有一大部分是男的。男生私底下說我是校花,我表面上高傲得像一隻開屏的孔雀,靚麗給別人看,沒等他們輕輕觸碰已緊緊閉上了五彩的屏。他們不知道我的傷悲。我也只好就做一隻美麗而悲傷的孔雀了。我的女生緣向來不好,我曾在女廁所不小心聽別人議論我,說我是臉蛋一朵花,成績牛屎巴。聽到這些,我只是默默地退出來,我已不能像當年聽柳兒講她是怎樣得到優秀少先隊員的獎狀那樣哭得天昏地暗了。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東西。

  高考是座獨木橋。這話是說給那些成績好又有錢的學生聽的。其實獨木橋的下面還有一座簡陋的水泥橋,橋是破舊了點,畢竟還是能讓人通過的。我便從高考的獨木橋上跌下來,一個跟頭紮進了這個學院。

  媽媽用大遝的學費給我換來了更多的睡覺、打扮、出去KTV的時間。我終於知道了大學生活的多姿多彩。這多姿多彩到一定程度便是渾渾噩噩了。我竟然又和柳兒走到一起。在綜合樓304相遇的那天,我們都沒顯得太驚訝。這個世界已沒什麼事情能讓我感到詫異了。我想柳兒也是。

  我們宿舍五個人都是一朵殘缺的花瓣,只有拼湊起來才是一朵完整的百合。以前都鼻孔朝天,彼此看不順眼,其實我們只是為了維持那一點幼稚的虛偽的尊嚴。畢竟都還是孩子。和一幫社會上的老男人出去吃飯,他們花言巧語地想灌醉我,其中一個禿頂的男人站起來,一字一句地說不能讓女生喝太多酒,我看向他的目光變得柔軟。我喜歡一個大我二十多歲可以當我父親的老男人叫我女生。在他叫出的女生兩個字裡,我聽出了一點憐惜還有一點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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