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我該找誰去告別 >


  於是他一塌糊塗地愛上了城裡,他天真地以為只要到了城裡,哪怕是一文不名的乞丐,過不了一個月,也會搖身一變成為新時代的財主大亨。我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這種想法的錯誤在於近墨者一定要黑,近朱者一定要赤。(不說別的,就拿現在來說吧,我工作的地方,女孩子個個不是長得傾國傾城就是銀漢無聲,可怎麼我的女朋友卻長得像個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嘰的,看這勢頭能夠再繼續長下去就是個醫學奇跡,而且更為可憐的是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追上她。)

  所以等我的爸爸意識到待在城裡就能發財只不過是他異想天開的美夢,不可能真的實現的時候,他的口袋裡已經沒有足夠的錢把我媽媽從醫院裡帶回家了,他只好硬著頭皮,鑽進了我身在柳琴劇團的表哥的家裡。那個時候我們家和我們表哥幾乎不相往來,一來貧富差距極其嚴重,再者空間距離也不允許,我表哥之所以還肯為他一大把年紀的姑媽也就是我媽媽付上一大筆醫藥費和回家的盤纏,用我爸爸的話說,是想還我媽媽一個人情。因為柳琴劇團是我外公一手創辦的,我媽媽沒有撈到一點好處,外公不聲不響地都傳給了我的舅舅。

  那麼這點錢還算什麼,能算什麼呢?我爸爸說這句話的時候,恨不得把雙腳踩進地雷裡,其悲慘的形象仿佛想讓我和我的姐姐在記憶裡永遠有這麼一個印象:我有一個表哥,他住在城裡,他會柳琴會吹拉彈唱,他武藝高強(這是我自己聯想出來的,我爸爸不知道),他開了一家柳琴劇團,柳琴劇團本來是屬於我媽媽的嫁妝。

  我爸爸嘴裡是這麼說,心裡其實也挺美滋滋的,說不定還很感激涕零呢,因為就是有了我表哥的慷慨解囊,我爸爸才得以在他生命的第四十八個年頭,在我媽媽辦理出院手續的那天上午好好地K了一頓,內容是拉麵,如你所知還是牛肉的。

  回來的時候,他的嘴油花花的,還沾滿了碎末,我甚至懷疑他是故意的,因為就我們家那條件,別說牛肉了,就是牛吃的草料也不會輕而易舉地放過,怎麼可能容忍千年不一見的牛肉掛在嘴邊還無動於衷呢?

  只可惜我和我的姐姐從來都不知道還有牛肉這種東西,否則非把他的下巴舔得變形,毀了他的容不可。

  而那次進城對我媽媽來說,就非常的不好了,因為她不僅也和我們一樣沒能見識一番牛肉的力量,相反她還忍受著一身疾病的壓力,那壓力簡直就像是一場噩夢啊,而且遲遲還不願意醒來,醒來了,隔上個幾天又得做。

  所以自打那一次進城之後,幾乎我媽媽每次進城的目的單純地就只剩下看病了,好像她以前真沒有什麼病似的,就是那一次把她給傳染了。只是我媽媽每次再去看病的時候,我表哥再也沒有像第一次那麼慷慨,他能管頓飯就不錯了。當然這也不怪他,俚語說,救急不救貧,更何況我家裡何止是貧,簡直是活得沒有一丁點希望啊。

  在農村活得沒有一丁點希望,那就要被想活出一丁點希望的人來弄得絕望,而我大伯和他的兩個兒子就是那種想活出一丁點希望的人,他們過夠了鄉村生活,想充實一下,至少是想激動一下,不能整天被田地裡的沉悶壓得喘不過氣來,於是他們三天兩頭地就到我家裡來鬧事。

  他們為什麼到我家裡來鬧事呢?

  可能覺得別人家不太好惹吧。

  我現在要說的是,當時我家裡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除了我媽媽和爸爸能為他們麻木至極的拳頭帶來意想不到的快感之外,他們什麼也沒有得到,他們甚至都沒來得及碰上我一面,就都走了。而我當時甚至還樂不可支地待在西河裡和住在村北頭的海華摸泥鰍。

  我們摸著摸著就在一條鯰魚的歸屬上發生了分歧,那鯰魚確確實實是我逮到的,我有血流不止的手指為證,可他不講這些,自從看到我手裡摸到鯰魚的時候他的眼就紅了,比我被魚紮出來的血還紅。

  我知道在他的想法裡面我能在他眼皮底下摸到一條魚,那就是在侮辱他,何況還是一條並不常見的魚。

  另一方面,當然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我表現出了主人般過度的狂喜,那種狂喜勁,可以讓智力健全的任何一個人毫不費力地聯想到我一路狂奔到家裡,在我媽媽面前的炫耀,而我媽媽又會跑到海華的媽媽面前炫耀的景象。

  我們於是大打出手,說實話我其實並不想打架,因為我壓根兒就不是打架的那塊料,從以往的經驗來看,這次我恐怕又要最後一個離開現場收拾殘局了。

  這次是海華逼著我動手的,你想想看有人架著你的脖子往水裡摔,你能無動於衷嗎?不管你情不情願,多少也得表示點不屈服或者說反抗吧,所以我只好消極地隨著他的臂力,在青草漂蕩的河水裡起起伏伏,我像是他一個蹩腳的舞伴,而那條鯰魚就死在了我們的扭打中,我看到鯰魚死了手就放開了。

  我們原本就是為了鯰魚而開打的,現在鯰魚死了,一切自然宣告結束,可是海華並不這樣想,他繼續向我撲來,一點沒有罷手的跡象,我只好重新擺好了架勢。我其實是一點都不想打了,我很累,可我又不能求饒,這關係到我以後在學校裡吹牛能不被人揭穿避免遭到恥笑的問題,而就在我處於這種矛盾的心理當中,在我還沒有想好到底用多大的力氣來抵擋他囂張的氣焰的時候(我要是用力過大必然會激怒他,我要是用力過小,他的衝力必然會給我帶來傷害),我的頭髮、耳朵、嘴巴、脖子、肚臍,以及我整個的人,已先於我抵抗的意識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進了嗆鼻的河水裡,透過黃黃的河水,我看見那股力量就是海華的手和膝蓋,現在他的膝蓋還壓在我的屁股上面,手正緊緊地按住我的脖子,我一動不能動,就像被夾在了罅隙中,我沒有想到他會有這麼大的力量。

  去年這個時候,我還能和他打個平手的,而現在我只能聽憑他擺佈了,也許吃土豆的人就這點力量,吃土豆的人就該被整天魚肉紛紛的人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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