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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她沒料到溫順的林太太有這麼一個女兒吧?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女人對女人狠起來,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何況名額就那麼多,給了你便輪不到她,與切身利益相關更是非同小可,葛桐看來觸犯眾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那麼罵,居然沒有人出來勸一勸,大家都唧唧咕咕聽壁角,有說有笑。

  我知道葛桐從此以後在這所學校沒有翻身之日了。本身沒有了不得的背景,現在名聲一壞,就是有天大的門路,誰敢為她撐腰?玩也是被人白玩。那群老東西一個比一個滑,稍有風吹草動立刻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那是她自己賤,他們可是德高望重、為人師表的社會棟樑。這種事,雖然沒有親眼見過幾次,聽得也多了。

  我喜歡的白絨靠枕,經常被我踢到床下角落裡,滾髒了,洗一洗,還是那麼可愛,我常想,人是不是也一樣?髒了,洗洗就乾淨,然後重新做人?

  後來還是我媽來拉我回家的,我媽哭了,「祖宗,你給你爸留點臉吧。」

  我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我、沒、爸。」

  她還是護著他,留臉?人都留不住了,留什麼臉?

  我媽一路上一直在小聲哭,我突然起了疑心,「你到底知道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媽捂著臉不說話,我心裡一股涼氣躥上來,「你早就知道對不對?你怎麼突然想起打牌了,是不是他們鬧的?」

  我媽還是不說話。

  我恨恨地看著她,無計可施。

  我馬上就要走,沒有我,我媽控制不了局勢,只好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的辦法。

  我知道我爸最怕什麼……林教授一肩明月兩袖清風,但是他怕丟面子,他背著牌坊活了半生,只怕有人砸了它。

  惡人總要有人做的,我媽不能做,不然只會把他越推越遠,那就我來吧。我不能看著他們,以後自會有人代我看著,舌頭能殺死人,他沒那個膽。

  我冷笑一聲裹裹手上的紗布,給我媽扔了一塊紙巾。

  我知道,他沒那個膽。

  別怪我狠,人在江湖飄誰能不挨刀,沒有金剛鑽甭攬瓷器活兒,混不下去就怨自己道行低吧。我歎口氣想,這世界有很多肥皂泡一樣美麗的道理,卻只是水月鏡花,吃不得穿不得。世間本沒有對錯,只有強弱,我相信以葛桐的智商不會不明白這個,連我這麼曾經一心向善的孩子都被磨練得臉厚心黑,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假期的最後幾天我到我爺爺家住了兩天,我爺爺見著我很高興,「丫頭,咋才來呢?念書念得不認識爺爺家了?」轉臉對著我奶奶,「跟她爹一個樣兒,就知道念書,念得一點兒靈氣兒都沒了,木頭似的。」

  我苦笑一下,我爹現在怕是殺了我的心都有。

  我們林家四代說起來也很傳奇,太爺爺是商人,走西口到了蒙古,做皮貨和藥材生意,蒙古與中國斷交後也沒能回來,就葬在了蒙古;我爺爺卻當了兵,先是閻錫山的部下,後來投誠,從「國軍」變成了「共軍」,還參加過抗美援朝;戎馬半生的他的大兒子卻成了恢復高考後第一批大學生,做了教書先生。我爺爺對此很不以為然,「教書?哼!丟老林家的人!」

  我印象中的爺爺是個英雄,他很愛喝酒,每天黃昏都要自酌自飲一會兒,微醺後就開始提著嗓子哇啦哇啦回顧自己的傳奇一生,說得最多的是他年輕時在察哈爾省當礦工的時候。那時他還只是個面黃肌瘦的半大孩子,因為營養不良暈倒在礦坑裡,差點被日本人當成霍亂患者扔到萬人坑裡活埋,多虧工友們把他藏在地窖裡才保住小命兒。我爺爺身子緩過來以後覺得不能再這麼等死了,於是趁夜出逃。剛走沒幾步就遇到了剛從茅房裡出來的日本監工,我爺爺鎮靜地低頭行禮,鬼子一轉身,我爺爺撲上去一菜刀滅了口,「奶奶的,讓你個狗日的埋老子」。

  (二十五)(3)

  身上有命債,只能當兵了,我爺爺日以繼夜走到晉中一帶,就這麼參了軍。

  我們家孩子裡我跟爺爺最親,雖然他一直為我不是個大孫子感到遺憾,據說我小的時候他喜歡在筷子頭兒上蘸點白酒讓坐在他膝頭的我去吮,我六歲前一直是男孩打扮,頭髮剃得短短的,也是爺爺的主意,直到我堂弟出生我才回歸女兒國。我爺爺喜歡女孩子帶點英氣,紅色娘子軍那種智勇雙全型的,我上幼稚園時也算一霸,背著大人也沒少幹欺男霸女的勾當 ,雖然個子小但一直很跋扈,小辣椒那種類型的。

  我時常想,自己骨子裡那股尚勇好鬥之氣是不是隔代遺傳的結果?兄弟姐妹中我的相貌是公認得像爺爺,林家人都有極濃的雙眉,眉峰明顯,我爺爺都七十多了,一雙眼睛還是精光閃爍,叫起來嗓門兒比我都大,是我繼孫悟空後的第二任偶像。

  我爸就不一樣了,他像我奶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工夫做在肚子裡。

  「我才不要像我爸」,我對猴子說,「我恨不得把屬於他那部分剔掉。」

  「聽我說,把這些都忘掉,別記恨你爸,他有他的苦衷。」猴子說。

  男人總是為同類辯護,我冷冷道,「你管不著,你們是一路貨色。」

  猴子驟然變色,很久,打了電話來,一字一頓地說,「我,是,愛,你,的。」

  我爸對葛桐是真的嗎?我咬緊嘴唇想。

  我小時候父母工作忙,一直是姥姥帶我。上學以後回家,我爸關心我的成績單勝過關心我,我不怕老師,因為我即使考砸也還能排進個前十名八名的,但是我怕我爸,更怕他們喋喋不休地拿我和別人家孩子比較,我爸總喜歡教育我「工作學習往上比,享樂生活往下比。」簡單地說,就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幹得比驢多,起得比雞早。

  我承認自己的境界還有待提高,欣賞不了這種高尚的生活格調。總覺得一個人光奉獻不索取,那不是活得比狗都慘?上大學後我不堪忍受這種非人生活自作主張找點外快,花錢手大點他還愛跟我瞪眼,開始我收斂著,日子多了就不管他了,又沒花你的,享受生活礙著您什麼事了?但是我一直對我爸很敬畏,真的,我覺得他們那一代人受的是一種泯滅人性的教育,都把大家往聖人那方面改造,但是人性本惡,因此造就了很多衣冠禽獸。但是我爸是個好人,上學是個好學生,工作是個好老師,除了對我有點心狠手辣,基本就是一完人,真心實意把自己往白求恩大夫那邊靠攏那種。知識份子臭街的時候我一度很羡慕那些混得風生水起的牛人,但是我媽總一臉安貧樂道地對我說:「咱們家這樣挺好的,還要怎麼樣呢?」我知道她的意思,常來常往的熟人中也很有幾個條件好的,男人有錢就變壞是不爭的事實。或者說不是變壞,只是欲望的種子在堅實的物質基礎裡更容易生根發芽,

  現在呢?我冷笑著,撕下手上一塊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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