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剩者為王 | 上頁 下頁
三四


  「是盛小姐麼?這裡是招商銀行信用卡中心。」一個溫柔的女聲對我說。

  「哦。我是。」

  哦——明白了。嗯……明白了。我之前所有可笑又可憐的行為倘若不經受最後一擊,就會持續滋生,它們將不惜一切代價地企圖腐蝕我,要我重新對毫無根據的「情緒」「情愫」「情感」臣服,並完全對結局是如何慘烈淒涼撒手不管,它們只貪圖初期被蒙蔽時的激動,從未考慮終點上毀滅性的肅殺。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從頭到尾我就沒有對過。我錯了,是我錯了。

  「你也太離譜了吧?你到底怎麼搞的?有忙成這樣嗎?你是國家領導人啊?日理萬機啊?你未免太不把人當回事了吧?先不說其他,你的表現就是連最起碼的待人之道也沒有,這樣我以後怎麼還敢找人給你介紹?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堪嗎?」老媽不受中場休息的困擾,自如地銜接上之前的話題,「你給我趕緊聯繫對方!我不管你是要跟他分手還是要跟他談,你好歹給個說法。」

  「好。好。我知道了。」

  好。好。我知道了。

  「以前你相過親嗎?」我一邊撥弄著餐盤上的勺子,一邊問對面的辛德勒。

  「有過一次,但那女孩覺得我年紀太大,拒絕了。」

  「謔,」我笑得很勉強,「其實……」

  「哦,這個沒什麼,我開始也以為盛小姐你會抗拒這一點。畢竟,我們之間相差得不少。」

  「也還好啦……」我空泛地辯解著。

  「但我挺認真的,我很認真地看待這件事。盛小姐你覺得呢?」辛德勒態度很和氣,連試探的口氣也很和氣。

  於是我不願和他過多地扯謊,「我不清楚……我不是……很清楚。」

  「呵呵,那也沒關係,還可以繼續看看吧。」他循循善誘。

  「嗯……」

  「對了,下禮拜我要去德國幾天。」辛德勒一邊用叉子卷起碟子裡的意面一邊說,「之後我姐可能會跟我一起回國。」

  「親姐姐?」

  「嗯。」

  要命,我還在揣測辛德勒的姐姐該有多麼高齡,他又扔下一個炸彈,「之前我和她提起過你,下次約你出來和她碰個面怎麼樣?」

  我噎在喉嚨裡的那口茶水在觸發一個危險機關前被我迅速制伏了,可臉還是漲得通紅,我不停拿紙巾壓著額角,「……這樣好嗎?不合適吧?」

  「我也和她表示過不太方便,況且你一直很忙,」他並沒有把話斷得刻意,但在我聽來還是頓時尷尬,「不過這次也許是她最後一次回國了,所以她很堅持,你也知道老年人,不聽勸的,我也挺為難。」

  他說得滿是誠懇,況且動用「最後」「老年」這些詞彙,讓人無論怎樣地不情願也難以釋放了,我沉默幾秒,「……大概什麼時候?」

  「下月初吧。」

  「嗯……但說實在的,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目前還不適合見彼此的長輩。」

  「『我們之間的關係』,呵……」他旋即笑了起來,分寸拿捏得足夠好,在發自內心和故意為之中間停留得異常均衡,「其實我最近也一直想找機會和你聊一聊,盛小姐你認為我們之間會怎麼發展呢?我也想聽聽你的看法。這種事畢竟不是單方面就能決定的。」

  他放下叉子的手垂到桌沿,可僅僅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就使我迅速把自己的左手收回,渾身不自在地用它又抓頭髮又揉肩。

  「不過是拉你一次手,照你這副德行,要是上了床的話詞不是得和他綁上炸藥同歸於盡?」章聿最近發現一副不錯的自製卷髮裝置,眼下把自己折騰得好像一棵聖誕樹,頭上掛滿紅紅綠綠的塑膠卷。

  「你說得輕巧,讓你和個半生不熟的人去搖床板你就肯了?」

  「那就乾脆拜拜,別再搞這些有的沒的,把別人也拴死,就為了吃飯看電影有人陪嗎?你也不是這麼缺德的人嘛。」

  「可我媽不會答應的……」

  「你什麼時候聽從過你媽的話了?你要聽她的話四年前不就和那個供銷社社長結婚了?現在好歹是農肥世家了。」

  「只是……我……」我語塞半晌。

  「食之無味,但棄之可惜,對吧?」她朝我深深地笑著,那滿頭的卷子把她搖晃得好像在燈光下向我抒情的女主演,「有時候就真想不如算了,如果那個人,各方面沒什麼缺陷,會過日子,人也可靠老實,有發展前途,對你足夠好,想想跟他做夫妻沒準兒不是煎熬,如果放棄的話,反而很可能再也找不到比他對自己更好的了——是這樣吧?眼下的社會,能夠找個四肢健全、性取向正常的已經不容易了,錯過這個村,永遠沒有下個店,你就牽著自己的馬一起在沙塵暴裡餓死渴死吧,讓你懊惱沒有在前面投靠了那個陌生人,好歹有個屋簷擋風。世界上也不是沒有這種婚姻吧?沒準兒世界上有一半的人都經歷著這樣的婚姻呢,他們不都過得好好的嗎?為什麼就你不行,哪裡特殊了?」

  她說得俐落流暢,語序間含混了調侃或真心的差別,每字每句把我的眼皮往兩邊生生扯,我知道自己是一臉震驚地瞪著她,於是章聿轉眼笑垮了肩,「怎麼了怎麼了,這麼明顯的反話誒!看來我真的不能太顯擺自己的智商呀。我得考慮下像你這樣的普通人吧。」她在我用肢體表達不滿前續上話題,「難道你還懷疑我嗎?我絕對是哪怕一個人走到最後只剩兩條白骨在沙漠裡劃,也不會為了結婚而結婚的人呀。什麼『能湊合就湊合』的日子,我出生到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迎接這些的呀。我跟誰湊合?我為什麼要去湊合?」她乾脆跳起來,手裡揮舞著一根隨手抓來的衣架,倒扣在胸前,於是章聿就成了手挽弓箭的丘比特,「那些偶像劇雖然愚蠢得要命,可我還覺得羡慕呢。真的,像他們那樣,吻起來還是死死地吻,糾纏地吻,到最後連鼻涕都出來啦,然後要為對方付出生命啦、肝臟啦、腰子啦,不還是很帶勁的嗎?這樣的戀愛,才是我渴望的啊。兩個人無聊地在那裡交流彼此的家庭、父母的職業、自己的年薪、過去的學業,有意思嗎?什麼玩意兒啊?如果不是我真正相愛的人,我絕對不會和他結婚,哪怕一個人孤老到死,哪怕墓碑上只有我一個人的名字,也都沒所謂。」

  「真把自己當演員了,看著誇張勁兒,就你那細胳膊細腿,給我抓緊補充鈣質吧,還射箭呢,你拉得開嗎……」可我語氣柔軟,她就是一掬時間中釀下的醋,我再堅固的殼經常也會在幾分鐘內投降。我觀察章聿臉上那突然幾乎不知屬於哪個宇宙的光芒,不知她最近發生了什麼好事,整個人釋放別樣的磁場,五官中寫滿躍躍欲試。也令我更難在隨後對她坦白,我沒有自己想像那般,能跟章聿匹敵的堅強決心,我還是很容易在世俗和常理面前被它們所征服,我太容易放棄,太容易隨波逐流。陌生人的屋簷在沙暴中,對我依舊存在必然的吸引力,跋涉與尋找都是太過沒有希望的活動,它們所帶來的折磨比疼痛要深遠得多。

  比被陌生人的握手觸感更可怕的,應該是在尋找真愛的路上卻被反復驗證自己是個怎樣可笑的傻逼吧。

  所以那天我握緊了左手,但把兩面派的從容貼得比什麼都牢固,再添加了一些裝傻的做作,我這樣對辛德勒說:「『看法』?我壓根兒沒有看法。兩個人之間的發展是說不清的,誰知道將來會怎樣呢?」

  畢竟我是迎著笑的,且不管那張偽裝的臉皮下真正的神態是怎樣的,但掛上笑容就和掛上白旗沒有兩樣,我對辛德勒許諾了一個可見的未來,讓他在結帳離開餐廳後險些又上來牽我的手,幸虧恰好有路人在中間穿插而過打破了他的計畫,可辛德勒的眼睛裡到底是安穩了下去,好像被我按了一枚拇指印,他將這認領成諾言,先前的疑惑喜悅地煙消雲散。

  這些話倘若對章聿說,八成又被她嘲諷譏笑。我不需要他人再來強調一番我是怎樣放棄原則和底線,怎樣連累他人。我無非是覺得,比起那些會讓人變傻變二變得可笑不堪的少女心情,我寧願撿起一個平庸的「可湊合」就足夠。那份百無聊賴或許漫長和空虛,但愚蠢帶來的辛酸則是百倍地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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