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剩者為王 | 上頁 下頁
三一


  「什麼?還用聞,我自己還不如……」我從五感中捕捉到一絲奇特的信號,驚慌地翻開隨身挎包,「……啊呀,該死。」

  「真的是清涼油?」馬賽湊上前來,立刻被沖得一閉眼。

  「糟糕……」我懊惱地用兩根手指把手機抓出來,它那滿面油光的樣子我只在弄堂口的油條師傅那兒見過。剛要重新開機,馬賽阻止了我,「還是直接送修吧,這種狀況下開機,反而會促進它完蛋的」,他找來紙巾,把我交給他的鑰匙、筆袋、記事本一件件擦乾淨。他的確很懂人情世故,沒有半點兒大驚小怪的,哪怕被我突然奪過剛剛遞給他的一隻塑膠小包,多半猜到裡面是女性用品,他動動肩膀,那笑容幾乎是有安慰性的,「慢慢來就好了。」

  「知道……」我的聲音也扁了起來,好像卡在兩面牆壁中間。

  「不過戲票還能用嗎?」他將兩張紙片在我面前動了動,它們被浸了半透,貼在窗戶上都能保證室內一夜無蚊蟲騷擾。

  我認出那是老媽上次來送的各種雪裡炭之一,雖然我擺明瞭對紅燒熏魚更感興趣,可她不忘本行,堅持留下兩張話劇票,讓我邀請辛德勒一同前往。

  「我聽說擬合他又有一陣沒見面了?」老媽自然不知道那是我刻意回避的結果,「週末抽個時間去放鬆一下吧。這是你阿姨拿來的,她單位這次承包的場子,你拿兩張去。」

  「是什麼劇?」

  「不知道。」

  「你也不問一下,萬一是個講離婚的呢?吉利嗎?」

  「你這丫頭,」老媽擰了一把我的臉,「讓你去你就去。」

  我問馬賽:「你想去麼?一張給你。」我問他之前,有任何腦海裡的掙扎或羞澀麼?好像是什麼也沒有,看見他擺弄兩張戲票,我就順水推舟,船槳下去左右各兩劃,極其順暢地便抵達了終點。

  「啊?啊。啊——」他在三個音節裡盡情轉換心情的詫異、困惑和恍然——這按理不是個好兆頭,但隨後馬賽的腦袋往下一沉,「我倆一起去?」

  「嗯。怎麼?」

  「『週六晚上七點十五』『安撫路戲劇中心』……好啊。謝謝盛姐了。」

  「嗯。」或許我是可以的,我做得到,沒準兒都不用過分用力掙扎翅膀,也能順利地飛起來呢。或許,那些差異從來也不曾存在過,我和汪嵐,和其他所有能夠有著落的剩女之間,我們都是同樣的人,能有怎樣巨大的差別呢?

  馬賽把那張戲票放進皮夾時,他的動作是被我截成無數幅單獨的圖畫留存在腦海裡的。因而那個時候,我真心這樣以為。

  我也可以。那些都不難。情愫,曖昧,衝動,什麼對我來說,還沒有變得鈍感,我還能用得上力,將它們武裝在身體,連影子也溫柔。

  那時我簡直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它們有力地捶著我的胸口,有力得好像它們才是心臟本身。使我日後每次想起當時被安撫得柔弱又膨脹的自己,都覺得羞憤難當。

  週六,晚上八點三十分。

  劇場燈光驟暗的時候,我已經把一盒巧克力打開在膝蓋上,用瞎子阿炳搓麻將的精神,拿指腹一顆顆摩挲著它們的包裝。腦海裡不可避免地跳出那段電影臺詞,「人生就像……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可惜今時的零食產業多半不會在一個盒子裡提供太多豐富的內容,第一顆是苦的,那隨後十幾顆也必然是苦的。人生更像從三十樓縱身而下的那個黑影,直到最後都沒有好心的晾衣架在半路出手相救。

  我在一個話劇中心裡,沒準兒就是它助長了我此刻肆無忌憚的悲劇傾向,尤其是身邊那個空座椅,簡直如同廣島之於日本,是很長時間內不能靠近的死亡區域。我想它吸收了劇場內的大部分黑暗,產生了宛如某種生命的形態,它對我轉過頭。黑暗就在那個空位上對我微笑。

  如果仔細回憶的話,它上一次露出同樣的表情,或許是早在我十歲那年,用拖鞋底一條條碾過公園小徑上,因為下雨而紛紛鑽出泥土的蚯蚓。我用年少時特有的專注的殘忍,把它們完整地毀滅成一小攤灰色汁液。

  那樣也就說得通了,只不過這場報應來得稍晚,在內環高架上堵了近二十年依然堅忍不拔地趕來看我此刻的熱鬧。當我一口氣往嘴裡扔了三塊巧克力——沒有辜負流水線生產的敬業,一塊比一塊更恪守「苦澀」的業界標準——它觀察我忍在眉心的煎熬,幾乎快要歡呼鼓掌。

  我沒準兒是第十次拿出手機,如果說前幾次還會用另一隻手護住話筒部位,為了防止通話後在觀眾席上成為不受歡迎的一員,可眼下已經完全不用這類考慮了,因為我很明白,不論第十次,第十一次,我聽見的內容不會變。

  沒有人接通,久久地等待後,宛如測試一個無底洞的深度。

  第七章

  我們把腦袋圍繞在一起,好像蛋糕上那圈過甜的草莓。

  雖然屁股下已經坐出了條碼似的竹席印,蚊子們也戰勝了雷達,在耳邊異常活躍。

  暑假剛剛進展過半的夜晚,地板上落了一層冰激淩吃剩後的紙碗。

  「十九歲就結婚,二十歲生小孩,二十一歲再生一個,然後帶著兩個小孩和老公一起去坐雲霄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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