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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哼。」她今天果然奇怪,連最擅長的拌嘴也沒有下文,「那你去洗澡吧。」

  我抱著手臂等了兩分鐘後,螢幕上多出一行字。

  「我遇見了小狄。」章聿終於在MSN上對我坦白,「就在婚禮上。」

  「他也去了?」我對章聿那位記入史冊的前男友也算得上記憶猶新。小狄是章聿在大學畢業之後交的正式第一任男友,他們也是我見過的最戲劇化的戀人。

  「嗯,我和他,都是新娘的同學,所以……」料是百毒不侵如章聿,也難免在結婚典禮上受到不小的震動。其實我能夠想像她是如何被一首《今天我要嫁給你》瓦解了武裝,默默摘下套在頭上的絲襪由一代劫匪從了良,我能夠想像她如何強作鎮定地一杯接一杯喝著紅酒,並努力避免在氣氛的煽動下紅了眼眶。

  「是麼……」我終究敲出下句,「他眼下怎麼樣?」

  「我沒問。」

  「沒問?」

  「我壓根兒沒和他談什麼。」

  「他結婚沒?有對象沒?你都沒打聽?」

  「沒。我們不過客套幾句,『你也來了呀』,『嗯是啊』,就這樣。旁人看著我們好像已經冰釋前嫌了似的。」

  「就這樣?就這樣?你們好歹折騰了兩年誒。」

  「嗯。總之什麼也沒發生,」顯示幕上的聊天視窗在這裡適時地靜止住,過一會兒才復蘇,「我坐的那桌還空了兩個座,他也始終沒有挪位過來。到了宴會結束時,他站得挺遠,我幾乎不確定他有沒有對我點頭道別。」

  我聽出章聿始終在追蹤對方的點滴,「可是……就算不方便問本人,找其他人瞭解一下他目前的情況也行啊。」

  「我不想打聽。」對話方塊顯示章聿正在反復打了字又刪,反復地打了又刪除,「沒必要知道了吧。知道又如何呢?」我剛要慣性使然地提問她,下半段接著冒了出來,「幾年前我就見過他女友了。這會兒,已婚的可能性還是最大的吧——我不想聽到這個答案。」

  「……嗯。」

  「轉念想想,好吧,起碼我和他也算是踏進過同一個婚禮會場了。」章聿對我說,「要命……我怎麼會有這麼矯情的念頭?打哪兒來的?太可怕了……不過,」她反復地否定自己,「差不多就是見到他的那個瞬間,我突然覺得——過去我一直認為,結婚什麼的,只是還沒找到那個人而已,哪怕時間等久一點兒,我也能夠堅持到對方出現。但就在見到他的那個瞬間,我一下子明白了,其實上天給過我機會了,是我自己沒有成功。」

  「好了,好了,不要胡言亂語了。」

  「不是胡言亂語。」章聿敲擊鍵盤的聲音幾乎能傳進我的腦海,她手指下突然強勁起來、激動起來又憤怒起來的聲音,「現在,我只要一想到他,就會奇怪我怎麼變成這樣了呢?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了呢?今時今日的我算什麼東西呢?一次次跑去和陌生人相親的我算什麼東西呢?和奇形怪狀的無聊人看電影吃飯,浪費大把時間,就為了在茫茫人海裡篩出個真愛的我,究竟算什麼東西呢?」

  我一瞬間被她打敗,眼睛紅了一圈。

  辛德勒遞給我爆米花,自己拿著兩杯飲料。我們走進了電影院。

  這是我與他第五次碰面,選擇了剛剛上檔的好萊塢大片。平日裡,我可以一個人玩轉蹺蹺板,但電影院依然是我無法鼓起勇氣獨自涉足的地方,常常坐在佈滿了情侶的屋頂下,我感覺自己就像失足掉進豬籠草的一隻昆蟲,兩個小時後下腹部已經徹底融化成了膿水,看一次電影就得撥打一次120。

  所以樂觀地想,跟著辛德勒,起碼能挺起腰板回歸正常的娛樂生活。就當是普通異性朋友,一起看個電影還是很尋常的吧。

  我伸手抓一把爆米花,喝一口飲料,七八個廣告之後總算等來了正片。

  緊接著,有什麼抓住了我的右手,它來得突然,像一片趁人不備潑灑上的熱水,讓我幾乎有些打顫,旋即我明白過來,是辛德勒握住了我的手。

  那短短兩秒鐘,我就像所有勇攔驚馬、勇鬥歹徒、勇救落水兒童的英雄兒女一樣,腦海中飛快地閃過了無數無數的句子。它們幾乎都以問號結尾,連番轟炸之下根本不給我思考和回答的機會。

  所以,儘管本能地——我應該抽出,儘管本能地——我應該甩開,儘管本能地——我應該拒絕,儘管本能地——我在抵觸。

  我在抵觸。我非常抵觸。

  可我沒有抽出手,沒有甩開,沒有拒絕。

  真乾淨。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第五章

  有一個關於無臉怪的故事。第一次是從日本電影裡認識的。它有些恐怖,又或許沒有那麼恐怖。比起在山林裡拐跑迷失的小孩,以人類腦髓為食,潛伏在河流中將渡客拖下水的怪物們來說,它弱小得多,以至於那份弱小給它帶來一些悲劇的意味。

  我面對著天花板睜眼,只是清晨,日光在窗簾下掀出一個安撫的眼神。

  剛才的夢裡,也是清晨,同樣地,窗簾縫隙洩漏著橘色的陽光,它找到一片脊骨,指引我用手指爬上去。走了不到了兩步,把他弄醒了。他在夢裡醒,迷糊的聲音和迷糊的頭髮一起亂在我的感官裡。而在過去的夢裡,他趴在我身後的課桌上,用腳使壞地踢我的凳子,當我走在路上,他便走在路上,頭頂是叢夾竹桃,我在夢裡連魔方也玩得很差,他很不耐煩地奪過去,似乎連一個字也不願講地不屑,皺著眉頭找到一面白,一面紅,一面綠和一面黃。

  好像在夢裡,我們連沙漠也去過,駱駝也騎過,夢裡沙漠是涼的。

  我面對著天花板睜開眼睛,身體還帶著仿佛剛剛從游泳池爬起來似的渙散感,稍微動下眼睛轉向一旁,剛才夢裡,他就睡在這個位置,他的脊背橘黃色,一頭亂草似的頭發動了動,隨即就要朝我翻過身體。可我在看清他的臉之前結束了這個夢。

  明明是周日卻起個大早,買早飯時公園裡的老頭老太還沒有結束「一個西瓜,一分為二」的太極。我喝著豆奶,右手捧副蛋餅,腳下的拖鞋則破了絨面,因而忽然發現自己也未必有他們過得精彩。許多個週末裡,我習慣了把自己穿得像根雙匯火腿腸,窩在沙發上看掉全部《康熙來了》,只在昏昏欲睡時被章聿的電話吵醒,她站在商場、書店、卡啦OK,或小吃一條街對我興奮地嚷嚷:「這裡的豆餅咬起來好像腳皮啊!」語調一如既往地高昂,栩栩如生地從聽覺影響到我的味覺,並不在乎背後的老闆娘或許正磨刀霍霍向豬羊。她仿佛是顆微波爐裡的雞蛋,在家待得太久就會爆炸,所以畫展也去,車展也去,那些短暫的男友們被她使喚到東或西,他們用自己疲憊而心甘情願的腳程呵護著章聿高嶺之花般的美。

  可眼下——我叼著豆奶包裝,一邊打開手機短信,章聿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還停留在好幾天前,她從婚宴上發來的感慨「連甲魚也沒有,500塊紅包肯定吃不回來啦」,繼續以往的奔波,直到遇見了前男友,她像所有普通人一樣瞬間變得岌岌可危,昏冥不定。

  「晚上來我家吃飯吧,最近必勝客的外賣小哥換了人,新的那個帥得像吳彥祖強暴了周渝民後生的孩——」給章聿的短信按到末尾,一條新消息打斷了我。我皺起眉,是在看見寄件者的名字上跳出「辛德勒」三個字後。

  「起床了嗎?有什麼安排不?今天天氣不錯哦,想不想出門走走?」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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