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剩者為王 | 上頁 下頁
一七


  「啊?哦……沒什麼……」我回過頭,對上正捧著兩杯紅豆冰沙的辛德勒。

  我是答應了的,周日這天來到這個名叫「塘鎮」的地方和他一起看桃花。雖然我眼光膚淺素質低下,迄今為止,對於「欣賞大自然」這類偉大情操所作的唯一實踐,無非把自己的電腦桌面換成了系統自帶的草原照片。

  從來不是什麼旅遊愛好者。不喜歡拍照片也討厭曬太陽。酷愛的休息方式就是在家一邊吃小龍蝦一邊看《超級女聲》——但這些都沒有對辛德勒提起一字半句。我答應了他的邀請,跟他站在太陽底下,捧著甜點,看遠處紅霞搖曳。

  「不錯啊……很有春天的氣息。」我對辛德勒說,同時低頭給章聿發短信,「又矮又僵又稀稀拉拉,我好像在參觀一群癌症晚期病人!原來桃花長得這麼不勵志!」

  「是嗎,你喜歡嗎?」辛德勒語氣頗為欣喜。

  「嗯,呵……我們走麼?去前面那個古鎮看看?」

  「誒?不再逛一逛嗎?」

  「差不多了,」我笑著,同時打開章聿剛剛發來的回復,上面頗有同感地寫著:「比起桃花林,我寧可遊覽敬老院。」

  一路走到鎮上,和預料中保持一致的,所有開發過度的旅遊景點中能出現的東西這裡都有,糖葫蘆、捏面人、旗袍、熊貓玩偶,同時賣咖啡和芝士蛋糕的茶館,服務員在我們入座後,大概是嫌桌子太乾淨,又拿出抹布給它上了一層油。辛德勒徵詢我的意見,點了壺普洱茶,並頗為細心地先為我斟上一杯。等待他開啟話題的同時,我將視線投向遠處,從河道上搖著小船而來的一對情侶像首歌般翩翩地接近,到了跟前就看得更清楚,女孩子被攬在戀人的懷裡,她笑得很開心,即便這是個被過度宣傳、不副盛名的景點,可她喜歡這裡。桃花也不怎麼美,河水也不怎麼清,商店裡賣的批量紀念品粗糙極了,可她覺得開心。

  「不舒服嗎?」

  「……哦,不是。」我咬住嘴唇。

  辛德勒神色關切,「是累了麼?」

  「沒,不,我沒事。」轉念想想,「剛才的太陽有些厲害而已。」

  「等下我去買把傘吧。」

  「呵,不用的。沒必要。」

  他停止繼續和我拉鋸。當我們離開茶館後,辛德勒說去上個洗手間,回來時手裡多了件東西,舉到我面前撐開。

  「女孩子都怕曬,是我之前沒有考慮到。」

  「……謝謝……」有一瞬間我當真被安撫到,內心燃起微妙的暖意。

  老媽也曾拿這點來勸解我。當時我指著電視裡播放的歷史紀錄片,「那個不就是他麼?剛才在角落裡一閃而過的!我早說他鐵定參加過辛亥革命,沒準兒黃花崗起義的前三槍還是他放的」。

  「年紀大又不是死刑,你至於那麼激動麼?!」老媽努力按捺自己的情緒,「別動不動就逆反心理。冷靜想一想,其實年紀大些也有好處。首先,他一定比你成熟得多。這是毫無疑問的。過去也有人介紹和你年紀相當的啊,結果怎麼樣呢?你每次不是嫌對方『幼稚』就是嫌對方『輕浮』,說『話不投機』。可我保證,這個會計師的歷練絕對豐富,絕不可能有讓你看不上的地方,上回來家裡吃飯的時候就能感受到了,做事得體,說話又有腔調。倒是你,好好擔心自己會不會在他面前顯得幼稚。」

  不愧是用子宮將我喂了十個月的女人,還真讓她言中了。我用餘光蹭著身旁的辛德勒。撇開年齡,挑剔不出明顯的缺點了,甚至仔細打量一下他的著裝,比起過往那些曾經出現在我相親歷史中,一件寫滿了「fuck」字樣的T恤,一件蘋果綠的襯衫,一件黑色半透明緊身背心(確實不到一年我就收到對方出櫃的消息),辛德勒完全算是相親界的時尚先生。

  所以呢?然後呢?他對我來說,還是什麼特殊的身份也算不上,什麼特殊的意義也沒有啊。我們沿著馬路走,辛德勒談論他的職場經歷。這個話題是我開啟的,所以談不上是他自吹自擂,更何況也確實聽不出過分自戀的部分,他語調平和地講述奮鬥歷史,有些段落聽來很了不起,值得欽佩,如果有個出色的作家也許能將它寫得盪氣迴腸賺人熱淚也未可知——然後呢?所以呢?我只知道,自己和他之間,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什麼也沒有。我聽他的聲音,看他的面容,他在離我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切一切卻像走廊裡的燈光,白色、平板而形式化。從來沒有什麼愛情故事是在這樣的光澤下發生的吧,它們理當只能屬於夕陽、霓虹、星光,或者燭火吧,一點兒呼吸的變動也將帶動氣流影響它的閃動,飄忽的燈焰象徵女主角那個瞬間的動了心。

  可我這樣的希望,是「要求太高」了麼?

  我提到「愛情」兩個字,就已經是「要求太高」了麼?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有一段往日的對話,發生在我和老媽之間,當時我向她解釋著為何不願和先前的某位元相親物件繼續下去。

  「老遠我就聽見貓叫了,越走近越確定它就躲在那輛灰色的轎車下面,於是我對他說——其實我也是閒談,根本沒有考察他的意思,我說『最近突然降溫,小貓好可憐啊,會不會被凍死』,結果你猜他說什麼?『我小時候被它們抓過,所以我不喜歡貓。』」我對老媽攤著手,像個相聲演員在揭完最後的包袱後等待群眾給予他期待的反應。

  可老媽瞪著我,她真的瞪著我,「什麼意思,他不喜歡貓?就因為這個?就因為這麼?他喜不喜歡貓也要你管?你傻了嗎?你是不是太苛刻了?你還不喜歡吃豆製品呢,有人因為這個嫌棄過你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啊!他不喜歡貓,沒所謂,這是他的自由——我是說,他這個人太殺風景,和他聊天,經常會沒有話可講,講不下去啊。我們的思維完全不在同一個世界裡。」

  「什麼『同一個世界』?申奧口號嗎?他不喜歡貓,這就不能講了麼?說明對方很誠實啊。你到底在反感什麼?我弄不懂啊。」老媽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她當真把我視為病患一般看待。我才明白自己找錯了戰友,我的問題在她看來是難以理解的,我的一切問題在她看來都不成為問題。不能解釋,沒有辦法解釋,我渴望的、我追求的那些,需要動用到「靈魂」「精神」「感覺」這類詞語的追求,它們糾纏在內心深處,宛如一株寄宿了神靈的槐樹,將在滿月的時候召喚來螢火——但對別人來說,它只是棵平常無奇的木頭,遇到了嚴苛的冬天就要不容分說地砍伐了取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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