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剩者為王 | 上頁 下頁


  然而章聿相信「廣播種,精收糧」的方針,她擁有不屈不撓的意志,永遠不會被那些花樣百出的敵人擊退。她宛如全副武裝的鬥士,誓將企圖瓦解她、折損她的病毒全數摧毀。時常我陪伴章聿穿梭於各個服裝專櫃前,看她津津有味地挑選著新款的皮包或外套,轉過頭來徵詢「這個怎樣,下次約會時穿」。那一刻,她在我眼裡像只只能生活在卡通世界裡的貓那樣,快樂毛躁,能不知疲倦地在一百集、兩百集、三百集裡追逐那個怎麼也抓不住的老鼠——我願意認可那仍然是部讓人愉快和輕鬆的動畫。

  到了下一個週末,我面臨該不該回家拜見父母的難題。八成老媽也同我一樣,怨氣雖然消了,但治標不治本,我們就像是家奄奄一息的鞭炮廠,再也承受不起零星火花來做客。有鑑於此,我給老爸打去電話說明由於上級前來視察,這周便不回家吃飯了。

  「一點兒時間也抽不出了麼?」

  「嗯,忙得都快失憶了。」

  「我還特地買了你愛吃的螃蟹呢。」

  「算了,沒什麼,你和媽吃了就行。」

  「好吧。哦,我聽她說了,你和她大吵一架。」因為與朋友出門,那次老爸並不在場,「我在這裡偷偷跟你講哦,其實這回我也不那麼贊同她的做法。」

  我得到大力支持,來了勁,「就是啊!你說她是不是瘋了?她開什麼玩笑?我沒見過其他做媽的這麼殘忍,我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你是不是以前在插隊落戶的時候和當地某個傣族姑娘好過?你告訴我真相吧,我能承受住!」

  老爸哈哈笑一陣,「是嗎?那我回頭查一查去。不過反過來,你也要理解你老媽。她真的病急亂投醫,是為了你考慮。」

  「……我不需要!」

  「呵,你說歸說,但心裡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吧。你的婚姻是家裡眼下最大的事,我和你媽可能真的說不管就不管了?」

  「那也用不著什麼人都往我身上扯啊!我就是氣她那副恨不得拿我打個三折,放在菜市場去叫賣的樣子。她把我當什麼了?」

  老爸在那頭輕輕笑起來,「你們娘兒倆啊。」隨後他變換了口氣,話語間滿是憐惜,「可是你聽我說,也許一天天過去後,你會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法談戀愛了。想要和以前那樣——年輕人式的浪漫的戀愛——會變得越來越難。」

  大學時代我並沒有結交男友,偶爾有一兩個也只在曖昧過後迅速完結。但大學校園裡數量最多的不是梧桐樹,而是隨處可見的戀人們。

  有一天我坐在操場旁的臺階上,這個看起來跟微縮版羅馬競技場似的地方,臺階有三層樓那麼高,一圈橢圓形的紅色跑道在我腳下,聚集了不少人在踢足球或嬉戲玩耍。很快,我的視線裡,一個人影從跑道上飛奔而出,幾秒後他撞上站在草地那頭的一個姑娘——我幾乎能聽到從那個擁抱中發出的「嘭」一聲。我幾乎能聽到這個溫情而動人的聲音。

  大概有幾分鐘,我凝視著他們,併攏的膝蓋中間夾著那本王小波的書,他寫的每字每句宛如從印刷中站出了身體,一個個發著刺眼卻鮮美的光,它們宛如天使,可以只管說令人害羞的話:「你不在我眼前時,我面前就好像是一個霧沉沉、陰暗的海,我知道你在前邊的一個島上,我就喊:『愛!愛呵!』好像聽見了你的回答:『愛。』 以前騎士們在交戰之前要呼喊自己的戰號。我既然是愁容騎士,哪能沒有戰號呢?我就傻氣地喊一聲:『愛,愛呵。』你喜歡傻氣的人嗎?我喜歡你愛我又喜歡我呢。 」

  那也不過是十年前的事——可那竟然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後,時間已經無可爭議地把關鍵字一個個抹去,留在我腦海裡的,滿是空白的橫線,一條條,一條條,蠶食了我曾經百般迷戀的世界裡,最豐盛的那一些:「我____你____我又_____我呢。」

  剩者為王 二

  說說我第一次買房時的事情。

  手續遠比想像中複雜得多,我不僅要準備戶口名簿、收入明細、納稅憑證,銀行的工作人員還提出,「盛小姐是未婚對麼?」見我點頭,「那你得去民政局開張未婚證明來。」

  「未婚還有證明?」我真覺得不解。從來只聽說要對別人證明自己是什麼,原來連自己不是什麼,同樣有被蓋章認可的必要。

  那個傍晚,我從公司請假提前出發,趕在民政局下班前匆匆抵達。我將車停靠在路邊,走進從來只有耳聞的地方。這裡最普遍的功用是為人辦理結婚和離婚手續,當它們都離自己遙遙無期時——居然為了驗證自己的「遙遙無期」,我也會出現在這裡。

  或許不是一個吉日,大廳裡冷清得很,兩三個人影,配上秋日裡蕭颯的暮色,室內儼然是一個灰藍色的空墨水瓶。接待處有工作人員,聽我說明來意便抽出一份表格,「這些地方,填完,別忘了最後簽名。」她在空白的橫線上草草地指,斷句裡有很強烈的指揮語氣,把我引向一旁的空座。我在膠皮折凳上疊著腿,拿提包墊在下麵小心地避免筆尖把紙張戳破。直到感受到右側的人影,等我抬頭,一對年輕男女把臉上的神色收拾得很可親,他們徵詢我:

  「可以往旁邊讓一個嗎?」

  我環視四周,自己正坐在三張空座中間那張,「哦。」我抬起身體。

  「謝謝。」他們落座了,在我耳邊響起細碎的說話聲,很家常,女方問「我得補個唇膏,等會兒要照相吧」,她又抱怨「早知道昨天晚上去理個頭啦」,男的說了什麼我沒注意,八成是勸慰吧,他惹來未婚妻的一陣不滿,「怎麼不要緊了?好歹是一輩子的一張照片。」

  未婚證明的辦理流程出乎意料地簡單。甚至不用走動到其他樓層,只在接待的前臺便結束了一切。工作人員把一頁單紙遞給我。上面用官方口吻寥寥地概括,「茲證明根據婚姻檔案記錄,未查到盛如曦女士與他人登記結婚的記錄」「但不排除其在本轄區以外的其他地方登記的可能性」。

  倘若仔細研究其中每字每句的關聯,是會被它包含的荒誕意味逗笑的吧,很久很久以後的某天,當我挽著丈夫的手臂路過這裡,繼續用唧唧喳喳的聲音對他亢奮地說:「這裡,就是這裡,你知道它怎麼說我的嗎?」這事放到多年後必然是句功效卓越的玩笑話,「你說滑稽不滑稽?是不是很滑稽?」我可以掐他一把,逼迫他說出附和的語言來,「是啊是啊,現在你算榮歸故里報仇雪恨啦?」——我可以假想出一整個故事來,但在那個傍晚,我裹緊外套回到駕駛座裡,定定地望著遠處猶如戰敗的太陽,在每一個發動自己的念頭之前,又一個阻止自己的念頭打斷了它們。膠著的狀態在我的身上持續拉鋸,即便當時還不足以啟用「難過」之類的詞語——我不難過,也自然沒有悲哀,只是茫然著,茫然像晨霧般偽裝了有限的意識,讓某些暫時按兵不動的要素開始了醞釀,那麼它遲早要在未來成為毀滅性的武器,它會狠狠地握住我的心臟,在裡面攥出潰敗的恨和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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