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剩者為王 | 上頁 下頁


  週末時分,在老媽的短信轟炸下——你必須相信母親們與生俱來的統治者權威,哪怕我偶爾厭煩抗拒,但母愛這種東西就像一條溫暖的圍巾,它們隨時可以攪在車輪底下把你勒得往生極樂——於是我仍然回家挑選了一套稍微暖色系,不會令對方每每回想起我時便忍不住面對遺體三鞠躬的米黃風衣,包括在跳進駕駛座前朝嘴上抹了點兒唇膏。

  老媽歡喜地開了房門,她的聲調愉悅極了,笑容百分之兩百地盡力,沒有一絲一毫出於應酬的僵硬或刻意。她毫不掩飾內心正在沸騰的希望是如何令自己看來積極得可怕,一把拉著我的手對落座的客人介紹,「我女兒回來了,」她接著轉向我,「這位,薛阿姨,以前和我一個大隊裡的,好不容易我們聯繫上了,十幾年沒聚了啊。」然後話頭一折直奔主題,「這是薛阿姨的表弟,是位註冊會計師,上個月剛剛回國。」她果然在手上無意識地施力,是個「推」的動作,明晰地把所有暗示交到我的掌心。

  可惜我只和對方一來一回作個微笑的拉鋸,隨即火速地閃進了廁所。

  章聿的短信恰巧追蹤而至,「怎樣?是『oh my God^0^』,還是『oh my God=_=』?」

  「是Drop dead。對,讓我被馬桶沖走吧。」我飛快地回復,心情如同字面,「去死吧。」我需要三尺白綾或是鶴頂紅,工業酒精也湊合,「我媽瘋了,介紹給我一個沒幾年就可以享受公交免票的『長者』!」或許事實沒有那麼誇張,但面對那位「弟弟」先生,我甚至不敢把他的年齡四捨五入,怕一不小心就害他面臨退休。

  「哈哈哈,那你也別繼續占著廁所了,長者們腎衰,膀胱很忙。」我完全能夠想像章聿笑得前仰後合的模樣。但我沒法像她那樣歡快地作壁上觀,門外還有一頓跨越時光的午餐在等著我,那位爸爸級別的弟弟先生在等著我。

  我只能姑且希望他骨質疏鬆導致落座時折了腰椎被送醫。

  當然那是我所不知道的因果。我並不知道老媽有天回家把門關得那麼重,她氣呼呼的,像個渴望火星的炸藥包。在老爸還沒出現時,她只能發狠似的削著廚房裡的幾顆土豆,她把土豆刨成了一個個赤裸的瘦子,那些脫落的厚厚的表皮如數地坦白了她下刀時的心情多麼憤怒。總算等到丈夫露面,等不及他換完拖鞋,老媽已經迫不及待要講:「你說街道辦的老胡奇不奇怪,你也清楚我平日裡和她沒什麼糾葛的,沒想到她卻時時刻刻把我看成競爭對手一樣。你知道嗎,她那天居然和七樓的小張打聽起如曦的事來。」老媽撐著灶台的瓷磚,偽裝的冷靜終究跟不上語氣裡大踏步升級的怒火,她決心公示自己的不滿,「小張還幫著我誇了如曦幾句,說她很能幹,買了房和車,對父母又孝順。可你知道老胡怎麼說嗎?」倘若我在現場,也許會聳聳肩表示無所謂,但老媽卻被大大戳中死穴了吧,她鐵青著臉,她真的生氣了,「『快三十歲的人還沒結婚,說出來總歸不好聽的』,還說『聽說她女兒的性格脾氣很古怪誒』,你說說,關她什麼事了?用得著她瞎猜?她是聽誰說的?奇怪了,她講得出來嗎?誰誰誰會這麼告訴她?算她女兒嫁得早,就了不起了?她就得意了?莫名其妙!我的女兒用得著她來指手畫腳?我女兒比她家那個優秀不知道幾倍,她憑什麼用這種口氣說三道四?」

  可惜我並不知道還有這段家常的小風波,沒準兒也是和父母分居的優點,我可以盡情過「都市女性」的生活,我吃茶餐廳喝星巴克,與朋友們談論好萊塢明星最新添置的行頭,而將那些從傳統世俗中誕生的話頭統統扔給父母去承受,讓他們在一桌由豆漿和饅頭組成的早餐上,想起某些詞句就沉默。

  所以也難怪,老媽坐在桌子一角,對我冷淡的態度不滿到了極點。我的臉色幾乎是坐跳樓機下墜,到最後連視線也不打那位元「表弟」身上經過,我將眼睛指向酒櫃的玻璃門,從搖曳的鬼影上分辨新聞主播究竟是男是女。起初老媽還試圖用各種威嚇與指責的眼神點醒我,直到看清我無法接受她的託付,她雀躍的希望是扎扎實實撞上牆的紙飛機,它一頭栽倒在那裡,不給任何轉機。

  客人與我們道別,房門剛剛合攏的刹那,老媽像終於從演出中結束的一面鼓那樣,整個兒陰沉下來,她不對我說話,徑直去收拾碗筷,但熬不過半分鐘,她被失望折磨的心讓她必須申訴什麼。

  「你這個人——我真的再也不想管了。隨便你。你以後是死是活我都不會管。你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好了,我以後絕不插手。我也想通了,有什麼大不了,我和你爸爸相依為命就是,你也沒什麼可指望的,你本來就指望不上,好歹我和你爸爸還能互相扶持,而你就自生自滅吧。」

  我站在凳子旁邊,甚至要動點兒腦筋去閱讀她幾近詛咒的控訴,「……你還說我?你也不看看自己介紹來什麼人。到底是我搞不清楚狀況還是你搞不清楚狀況?」

  「什麼人?誰搞不清楚狀況?對方好不容易上門一次,你那副臉色擺給誰看?你是不懂什麼叫待人處世麼?你不考慮別人也考慮一下我的面子好嗎!」

  「那你考慮過我嗎?到底是你相親還是我相親啊?憑什麼我反而該把你放到首位?你自私不自私?再說我就擺臉色給人看怎麼了?就他那年紀,你知道還能看他幾次?」

  「你就信口開河好了,他不過四十六罷了!有很老嗎?」

  我的血壓直線上升,它們快要發出火車出站時尖銳的鳴笛聲了,「四十六還不能嫌老?我尿床的時候他沒準兒都跟人上床了!你把我當什麼?一副假牙?只能塞給那些掉光了牙齒的傢伙?」

  「我當你是個快三十了還沒有物件的老姑娘!」老媽終於失控了,她將手裡的抹布絞得像殺父仇人,「你還在這裡挑得起勁?好不容易有個人能夠樂意來見你一面,起碼是個註冊會計師,年薪六十多萬,你還不滿?你還看不上他?他能不能看上你還是個問題呢!」

  「……你在說什麼呀!」我渾身發抖。

  「我說錯了嗎?人會老的!人會老的你明白嗎?一過三十就更困難了你明白嗎?」

  「過三十又怎麼了?這個社會上多少人過了三十照樣過得好好的!」

  「你就嘴硬吧,你就剩著好了!」

  「這不用你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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