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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林之若想了想,道:「願這個世界,不再有生老病死,怨恨貪癡,愛無別離,所求能得。」她長吸了一口氣,鼓腮吹出,所有的燭火跳了一下,一同熄滅。

  世界霎時沉入黑暗。直到眼睛適應了淡淡的月光,兩個人才發現對方正在凝望自己,都不好意思地一笑。

  孟繁星道:「你這個願望,我怎麼聽著,跟課本上那句『願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差不多?你還真有古人風範。」

  林之若笑道:「杜甫是窮怕了,以為人有了大屋子住,就會開心。其實,人的欲望複雜著呢。饑思食,渴思飲,飽暖了想空閒,空閒了吧,又嫌寂寞難耐。所以人啊,註定了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思的什麼,反而不重要。」

  她仰起臉龐,望著柳枝後的一彎新月,輕輕地道:「你對我的好意,我都清楚。你嫌我對你冷淡,我也知道。我媽媽出事的時候,你曾經說,所愛之人的沉默,比誤解和爭吵更傷人。這話我一直記著。現在,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麼渴望親近一個人,渴望得到他,觸摸他,想得心都痛了,要用很大很大的力氣,才能控制自己。可是,越是渴望,我就越怕,怕我會辜負了你,怕有一天,你會後悔。」

  孟繁星只覺得心一直提上來,以至於喉嚨發緊,嘴裡有淡淡地腥鹹味,連聲音都顫抖了:「為什麼?」

  林之若心疼地看了他一眼,狠了狠心,道:「頭痛之前,我一直不明白,人們為什麼會那麼辛苦地追求愛情。我總覺得,一個人多好啊,自由自在。就算是喜歡一個人吧,就像喜歡明月清風,有的時候盡情欣賞,沒有的時候也無所謂,何必非要帶回家,占為己有呢?」她的聲音變得苦澀:「頭痛之後,我才明白。原來一個人軟弱的時候,總是希望可以抓住什麼東西,希望自己喜歡的人,能一直陪在身邊。就好像溺水的人,哪怕抓住一棵稻草,一根浮木也是好的。可是,這對你是不公平的。」

  見孟繁星張口欲語,她擺手阻止:「我知道,你會說,你是心甘情願的。但是,我不能接受你這樣的犧牲。如果我把你拖下水,影響了你的成績,你的前途,我怎麼能安心呢?如果我健康時不肯回應你,一生病便濫用你的柔情,撫慰我的傷痛,這樣的自私,連我自己都要鄙視自己,又怎麼配得上你這麼好的人,這麼純的感情呢?」

  孟繁星溫柔地凝視她:「就這樣?」

  「什麼就這樣?」

  「你的顧慮,就是這樣?」

  「這樣還不夠麼?我……」林之若的話遽然中斷。孟繁星突然探身過來,嘴唇在她臉頰上輕輕一碰,又閃電般縮了回去。

  那一刹那,仿佛電流通過全身,所有的細胞都變得興奮,所有的感覺都被啟動。愛情如此奇妙,只是這一輕觸,已經是人世間最美妙最強烈的感覺。

  天地忽然安靜了下來。江水拍打著江堤的節奏,晚風吹過柳葉的輕吟,草叢裡昆蟲的鳴唱,都變得那麼清晰,那麼響亮。

  過了許久許久,孟繁星才平緩了心跳的頻率,輕輕道:「之若,我不是想冒犯你。我只是想你知道,並不是只有你,才是那個溺水的人。能陪在你的身邊,也是我夢寐以求說不出口的渴望,是我能想像得到的最巨大的幸福。只要你不嫌棄我,無論你走到哪裡,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會盡我最大的努力,追隨你的腳步,陪伴在你的身邊。你在哪裡,哪裡,便是我的目的地。」

  林之若默然良久,道:「這已經是一個承諾。我們還太小,還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不能支配自己的生活,沒有能力,也不應該,承擔這樣沉重的諾言。」

  孟繁星強抑著激動,道:「我不是一時衝動。我想過很長時間了。如果我們現在錯過了,將來,我們有能力有承當的時候,卻已經沒有那個可以承諾的人,又有什麼意義呢?」

  林之若想了想,道:「我還是不希望,我們的感情,會給你學業或者生活帶來任何影響。不如這樣吧,明年今日,我們再討論這個問題。那時候,我們都過了十八歲,也應該都已經上了大學,可以算是大人了。在那之前,我們在班裡,還維持一般的同學關係,好不好?」

  孟繁星凝望著她,心神激蕩:「好。你想怎樣,都好。」

  林之若看著眼前的少年,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放鬆和愜意:「我現在向你要一樣東西,可不可以?」

  「可以,什麼都可以。」

  林之若微笑招手:「你坐過來一些。」

  孟繁星小心翼翼地挪到她的身邊:「你要什麼?」

  林之若笑道:「我不敢要你的承諾,可是,我也捨不得你把這樣東西給了別人。所以,我先拿了再說。」她攬住孟繁星的脖子,示意他俯下頭來,輕輕地,緩緩地,把自己的嘴唇,覆在他的唇上。

  欲將沉醉換悲涼

  一輛轎車,把傅青綸和林之若再次送到了省城大學。隨行的校長辦公室主任為他們辦好了入營手續,便原車返回了江城。

  此後的三個月中,這陌生的城市,偌大的校園,便只剩了他們兩個人,在森森草木中,茫茫人流裡,相依相對。

  和林之若並肩走在從校門通向宿舍的林蔭路上,傅青綸不知道自己心中那份忐忑,是惶恐還是欣喜。偷眼望去,林之若衣襟臉龐上,都灑滿了樹葉間漏下的斑駁光影,搖曳迷離,掩住了她的神情,看不出悲喜。

  傅青綸暗暗歎了口氣。

  他自從明瞭了自己的心意,整個暑假,又和意中人終日廝守,相思日深,幾成煎熬。可是,林之若無論平時多麼春風和煦,只要他略略流露真情,便立刻變成三秋寒霜,九冬深雪。在下河灣,林之若從樹上跳下,跌落他身上的時候,他一時衝動,把她勾入自己懷裡,林之若當即變了顏色,當著眾人的面,不顧而去。後來武俠故事接龍的時候,更是一出手,便取了代表傅青綸的人物的性命。傅青綸在異性面前,因為知道自己的魅力,一向從容自若,游刃自如,突然遭遇林之若這一份凜冽決絕,偏偏又是自己寤寐以求的物件,竟然弄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機會,尾隨林之若進了江超的看林小屋,想為自己的魯莽道歉。還沒有開口,林之若就端顏正色,轉述了唐馨的一片癡情,要求他慎重對待,不可對她再造成傷害。

  對唐馨,傅青綸總覺得有所虧負,因而寧可受著程輝的譏諷,李凱的冷眼,也堅持給她補習。對林之若維護唐馨的一片苦心,他更是深為尊重。可是,這樣一來,就只能苦苦壓抑自己的一番深情。在一中的時候還好,大家混在一起說說笑笑,日子很好打發。可是在省城,單獨面對著他渴望而又不能親近的女孩,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把握得住。而林之若那個激烈的性子,要是一旦有了越份的舉動,後果,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

  驕傲如他,不是沒有想過,要揮慧劍,斬情絲,找回以前的自在自如,無牽無掛。可是,相思一旦生髮,是那樣的不能解釋、不可理喻、不能自製。無論做什麼,心裡總是有一個影子;無論到哪裡,想的還是那同一個人。那是不能用理性分析、不能用毅力控制、不能借外力壓抑、更不能靠自己解脫的一種思想的病痛,附骨隨形,無藥可治。更絕望的情形,是單向的相思。因為沒有回應,沒有交流,所以更加在想像中瘋長;因為不能說出,不能道明,所以只有在心底抑鬱;因為有所顧慮,有所恐懼,所以在理智的沼澤中掙扎;因為不得不揣度、猜測,所以心情搖擺不定,時時陰轉多雲,雲動成雨。一次次下了決心要忘卻要割捨,卻一次次輕易地被一個背影、一次偶遇所擊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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