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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那個夜晚,璟又失眠,輾轉反側,出了很多汗。她在床上煎熬到淩晨兩點,終於還是控制不住,她跳下床,一路跑下樓梯,不用開燈就順利地摸索到冰箱,熟練地打開上層冷凍層的門,先大口吞下去幾塊冰來壓抑燥熱……

  璟感到,整個暴食過程越來越順理成章,幾乎不用自己的意志發號施令,身體配合得無懈可擊,哪怕與自動化的流水線相比,也未必遜色。轉眼璟來到桃李街3號也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了,可她的暴食症並沒有好轉趨勢,仍舊週期性地復發,一周總是要有兩三次。陸逸寒起先一直偏袒璟,不惜因此與曼爭執。他認為璟的問題是對新的生活環境還未適應,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和接納。但是他亦逐漸發現,璟不斷變胖,暴食全無好轉,她對食物的貪婪已經成為一種疾病。陸逸寒開始通過改變食物種類來糾正她的暴食。他漸漸減少了巧克力和乳酪蛋糕,代之以豐沛的水果。他去掉了甜食,加一些對身體有益的乳製品以及蛋類——他亦買了些鹵蛋放在冰箱裡。璟當然看出了這種變化,她因此感到羞恥,為他悄悄中對她做的引導和勸阻感到羞恥。她顯然已經給他帶來太多的麻煩。可是身體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她不能控制它,不能說服它。就好像有個餓死的小孩鬼魂附在她的身上,對著她哭號,對著她乞求。她的身體完全成為傀儡,像一駕垃圾處理車一樣迅速地消滅掉食物。

  與往次相同,她又吃到不能再下嚥,而嘔吐又吐不出來的兩難境地。璟非常痛苦地靠在冰箱上,一手捂住正將抗議反抗運動推向高潮的胃。恰在這一瞬間,她眼睛的餘光瞥見了一個人影——她慌忙轉頭,便看見小卓煢煢地站在門邊。璟險些尖叫出來。好在廚房並不太暗,不然她當真要以為那裡站著的,是一個瘦削而哀怨的鬼魂。

  他們面對面站在一片照進窗來的月光下。那片月光被窗櫺分成一條一條的,窗戶沒有關嚴,隨風悠悠緩緩地動,這條形的影子亦在慢慢蕩著。璟忽然覺得,他們像是坐在一隻危險的木頭小船上,四周都是漫無邊際的黑水。璟注意到小卓筆直的雙腿,沐著月光就像一尊刷了白漆的雕像。璟又一陣胃痛,她慢慢蹲下,坐在了地上,這樣似乎就會感到胃部多了一些保護,但更重要的是,她可以雙手抱住膝蓋,將頭深深地埋下去。她太不想令他看到自己暴食的醜態,在這個乾淨無瑕的小孩面前,她多麼希望自己可以體面一點。

  水仙已乘鯉魚去8(2)

  你仍舊很餓嗎?小卓輕輕地詢問。那聲音完若一簇柔和的光,探入女孩幽深的洞穴,光暈沿著她憂愁的額角散開。

  我明知道吃下這些會很難受,可是我停不下來,我停不下來……就像有一個餓死的小鬼,它抓著我的手腳做這些事。我完全被它控制了!璟顫聲說,簌簌地掉下眼淚。她看到他的絨毛拖鞋在向著她移動。她感到他把手放在了自己肩膀上,然而那只手,是這樣地冰涼啊,她微微心驚了一下。

  鬼……小卓輕輕地說,放在璟肩膀上的手指輕微地動了兩下。

  你害怕鬼?璟忽然意識到小卓不過十來歲,又是這樣瘦弱的男孩,想必是害怕鬼的吧。

  不,我不害怕。我只是沒想到,你和我一樣,也是被鬼附身的小孩。小卓蹲下身子,跪坐在璟的面前,伸出冰涼的手指去擦拭璟的眼淚。

  什麼?被鬼附身……你被什麼鬼附身了?璟吃驚地看著小卓。

  夢鬼。

  夢鬼?夢鬼是個什麼鬼呢?璟迷惑地看著小卓,她不清楚小卓是想給她講個故事,安慰她一下嗎。

  其實,沒有人知道,晚上睡著之後,我常常會做很可怕的夢。夢裡有鬼抓著我的手要把我帶走,他們壓我的胸口,很疼很疼。我就喊我媽媽,我的媽媽就從遠方趕來救我。可是有幾個鬼就攔住我媽媽,不讓她趕上來,還有一個鬼拖著我繼續向前走。我拼命地喊著媽媽。後來忽然一片空白,媽媽和鬼都不見了。我才醒過來。小卓低聲而急促地說。

  哦,這不是什麼夢鬼,不過是噩夢而已。誰都會做噩夢的。璟安慰小卓說。

  不,這是真的。我醒來的時候,就躺在一樓的客廳中間,身上的衣服有時還被劃破了。

  什麼?你是說,你之所以半夜會在廚房出現,是因為你醒來的時候就在一樓了?璟大吃一驚。

  嗯,常常這樣。

  你這是夢遊啊。天,你竟然在夢裡就這麼摸索著走下來了?璟知道一點有關夢遊的事,卻從未想過會發生在周圍的人身上。

  是的。夢遊。其實就是被一個鬼附身,身體被它控制了。

  陸叔叔知道你夢遊的事情嗎?璟感到事態的嚴重,連忙問。

  他知道。我六歲的時候開始有夢遊的問題,他帶我去看過醫生,後來差不多治好了,很少再犯。但是最近忽然又嚴重了。他還不知道。你不要告訴他好嗎?他會很擔心,而且其實一直是這樣的,有時好,有時壞,醫生也拿我沒辦法。我已經習慣了,那個鬼他不會帶我走太遠,我知道每次我醒過來,一定是我媽媽趕過來了,她纏住了鬼讓我才能逃走的。小卓的話似乎並未說完,但他好像想到了什麼,戛然而止。

  璟伸手拉住小卓的手,她用沙啞的聲音輕輕問:

  怎麼了,小卓?

  每一次都是這樣的,媽媽纏住了鬼,我失去了知覺,然後就醒了,但媽媽卻沒有回來。她一定還和那些魔鬼打鬥。她沒有辦法回到我和爸爸身邊。小卓聳聳肩,聲音越來越顫抖。璟把他摟在懷裡,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對於死亡這回事,璟懂得格外早,奶奶離開的時候,就沒有人對她說過美麗的謊言,她看到過奶奶僵直的身體,死去的奶奶不再可親,連身上的味道都不再是璟熟悉的。爸爸死去時,她為他合上了眼皮,他眉頭再也不會皺,青筋再也不會凸出。他們的離開是真實的,永遠的。然而小卓卻似對死亡十分懵懂,媽媽變做他的守護者,在他的噩夢中與魔鬼對抗,救他於水深火熱。

  你媽媽……她肯定能打贏魔鬼,回到你和爸爸身邊的。璟順著小卓的建構的童話說下去。

  嗯,是的,每次她來到我夢裡,也會對我這樣說。她說讓我再給她一些時間,她打敗他們就回來。她肯定能贏的,她是個了不起的人。小卓說。璟點點頭,心中卻有些驚詫,小卓對於這個僅僅存在於幻覺和夢境中的媽媽竟是這樣依戀。這種依戀幾乎成了他的信仰,令他平靜外表下的內心著了火。

  璟和小卓這樣緊緊依偎著,跪坐在一片被窗櫺切碎的月光裡。過了很久,璟才小聲對小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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