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盛夏流年朝朝 | 上頁 下頁
八十三


  第二天她過來揪著我的衣服,讓我當她的兵,酬勞是可以借我她最寶貝的衝鋒槍摸一下。我仍然沒理她,聒噪的人我不喜歡。

  第三天,她把青蟲放我的飯碗裡,得意地看著我笑。我把青蟲抓起來,放在她的碗裡,並攪拌了一下,但還是沒有跟她說一句話。我承認,我當時是在挑釁她。做完後,我自己也覺得很無聊。她沒有說話,只是盯著飯碗發愣。然後她舉起胖嘟嘟的手:「報告老師!」我以為她要揭發我的壯舉,冷眼看她。女孩子最喜歡打小報告,她做得白癡點罷了,當面就檢舉了。老師穿著尖尖的高跟鞋慢慢走過來,甜甜地說:「周林林小朋友,有什麼事情嗎?」

  「報告老師,今天做飯的叔叔沒有把米洗乾淨,裡面有小蟲子。」她邊說邊用筷子把那條蠕動著的肉蟲夾起來,高高地懸在空中給老師看。老師是個剛畢業分配過來的年輕女人,看到活著的蟲子嚇得花容失色。旁邊圍成一團的小朋友們本來還不瞭解狀況,聽到老師的尖叫聲,都慌了神大哭起來。

  無意間,我們兩個人合作起來,把老師和同學都整理了。

  放學前,我等我奶奶來接我。那天的天氣我記得很清楚。颱風來臨前的□雨天氣,小鎮的交通全面癱瘓。幼稚園老師們把能通知的家人都通知了,意思是學校可以把寄宿小朋友的床位騰一騰,擠一擠,家長們就不要冒險來接了。

  但我仍然固執地站在校門口的屋簷下等我奶奶。小時候我最依賴的就是我奶奶,因為我當時以為爸爸媽媽把我拋棄了,不要我了。如果最疼我的奶奶也不要我了,我便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

  雨下得很濃很密。透過厚厚的雨簾,我焦急地等待著。老師把我勸回去,說已經通知到我奶奶,老人家過來不方便,讓我安心在這裡住一晚就好。我忽然變得很任性,哭著喊著要見我奶奶。因為我害怕。

  她走過來,摟著我說:「好了啦好了啦,晚上我陪你睡不就好了。不要怕不要怕。」說完,她居然哼起歌謠來: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我漸漸停止了哭聲,擦了擦臉,蹲在簷下看雨。她稚嫩真切的聲音如同那場雨一樣,在我的心裡鑿了一個又一個的洞。

  晚上她果然和我躺一張床上。她肯定沒想到,在若干年後,我正式走進她的生活時,我們也在同一個房間開始。不過那時,她正跑到室外跟她的朋友說,她喜歡上了一個男生。可惜不是我。

  床上的她跟抱洋娃娃一樣抱著我。我聞到她身上有股好聞的香皂味道,跟她人一樣清新。她嘟著嘴告訴我,其實她不是陪我,她自己也怕,尤其是颱風刮得停電停水,有個人讓她抱著,她就不怕了。

  她還偷偷地謝謝我,說她以後要是變成男的就娶我,以後我要是變成男的就娶她。我不知道她說的「變成」是不是指下輩子的意思。但是她是不是搞錯我的性別了?睫毛長一點,眼睛大一點,便糊塗得連男女都分不出來了嗎?只是沒想到十多年後,她仍然用她獨有的方式向我求婚,我還是不知道應該要怎麼面對。她每次不經意地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我都很羡慕她。我不是神經敏感的人,但每次聽她說這些,我都很緊張,而她活在自己的王國裡快樂逍遙。她輕易地控制我的想法,讓我覺得很失控,所以我羡慕她。文濤沒有說錯,我是個膽小鬼,顧慮得太多,患得患失的心情讓我失去一個又一個的機會。如果我可以學到她的古靈精怪,她向我求婚的時候,我就答應,然後立刻把她拉到民政局登記。這樣,她會不會以後就不在我面前亂開玩笑,給我亂點鴛鴦譜了呢?

  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很踏實,只是摟著我,跟後來亂蹬被子的她不太一樣。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抱著她,她才會比較乖呢?不過,早上起床時,她的頭髮還是跟雞窩一樣豎起來。她迷糊地看著我,跟看外星人一樣。

  在接下來的幾天,我沒有像以前那樣享受一個人的樂趣。我跟在她後面,看她惱怒地對著那杆她從鄰居家偷來卻又被她弄壞了的玩具槍。那時候我想要是我變得很有本事,能排除很多故障就好了。後來的我喜歡上電腦,幫別人搞定一個接一個的Bug時,我總能回想起那時受挫的她。我準備了這麼多年,才等到她讓我幫她買電腦。那時她對著電腦裡面突兀的A片,傻得不知道怎麼辦,事後又要自吹自擂地假扮自己是過來人。其實我有些擔心神經大條的她會不會跟我探討我是從幾歲開始看之類的話題,幸虧她沒有,這些還是等著以後我們在一起結婚後討論吧。呵呵。事後她請我去食堂吃飯,她戰戰兢兢地討好茹庭的樣子讓我有些生氣。她每次都高喊自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無敵金剛美少女,但在其他美女前面,她都會表現出自卑來。這種自卑讓她刻意地去討好,去迎合。我不喜歡她這樣。她長成什麼樣子都無所謂,即便臉上長包了,她還是我心裡的那個她,跟她長成天仙還是村姑是沒有關係的。她在公車上跟我強嘴,說她注重心裡美,而且憎恨假的東西。我很想贊成她,可話到嘴邊卻又變成了嘲笑。大概我也變笨了,和她在一起,往往會把智商降低到很低。話說回來,自從給她買了電腦後,她再也沒找我修電腦什麼的,這很讓我失望。早知道這樣,我就在她電腦裡做點Bug好了。我這樣想,是不是又變得跟她一樣白癡?

  我在這家幼稚園待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媽媽覺得那家幼稚園師資不夠,便又把我調回原來的幼稚園。大人們永遠不懂小孩子要什麼。80年代的幼稚園哪裡有師資上的區別,她只是折騰點事情而已。那時候的媽媽太寂寞了,老想點奇怪的事情做。

  我剛開始的時候死活不同意。我已經適應了這個地方。忽然合群的生活讓我覺得新奇。跟她一塊兒捉青蟲做惡作劇,跟她一塊兒衝鋒打仗,我過得很愜意。我甚至不那麼賴著奶奶了。每次奶奶來接我的時候,我都有一絲不舍。倒是她爸媽來接她的時候,她都扔下一切地撲進他們懷裡,跟她在這裡坐牢一樣難捱。她確實不適合待在由圍牆組成的地方。所以當我在高中,看到她某一次的成績竟然到第二十名時,我竟有些意外。是我低估了她還是低估了神的力量?

  大人們的力量永遠比孩子們強。我轉校沒多久,又搬了一次家。離那個郊區的幼稚園更遠了。我在新的幼稚園裡,也慢慢開始學著合群,學會和別的小朋友打交道,但卻再也找不到那麼痛快的心情。但不管怎麼樣,我漸漸長大,也漸漸變得開朗,願意和別人交朋友,比如鄰居小西,比如後來搬來的鄰居茹庭。小西是個懂事的哥哥,從小就知道他要學什麼,長大要做什麼。我們小學時的理想都是騙大人說要成為科學家、數學家之類的大家,其實我們都不清楚科學家、數學家究竟具體要做什麼。小西卻已經確定了要成為一位醫生,要做一個持手術刀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然而他在高考前夕,卻因為他心愛的女子放棄了學醫的夢想,而選擇了經濟,只是想和她並肩作戰。結果這位女子卻和別的男人雙雙飛向美利堅,留下形單影隻的他一個人緬懷憂傷。我會像小西這樣嗎?

  茹庭從小就喜歡跟在我後面,就像我當初願意跟在我的那個她後面一樣。雖然上小學該懂事了,但我還是惡作劇地把青蟲放在她的飯碗裡。她嚇得哭個不停,喉嚨都哭啞了,我也不想道歉。奶奶第一次因為她打我,她說我們家欠她家一個大人情。要不是他們家幫忙,也許我都沒有爸爸了。我厭惡大人們這種做法。我們銘記別人的好,卻不能因此而讓自己卑微。每次和他們家相敬如賓的來往,都讓我疲憊。我把青蟲放在她碗裡,是我用我獨有的方式挑戰她。如果她像她一樣,正面迎戰,或許我們真成為奶奶希望的那樣結為親家了。所以,我的她永遠是獨一無二的她。大一時,茹庭和她在我的宿舍裡吵架。茹庭歇斯底里地哭,我只是同情。但我看到她倔強地抹著臉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很想像她小時候曾抱著我一樣跟她說:「好了啦,好了啦。」可惜她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面說,她喜歡小西。她那樣坦誠的眼神,她看小西時那麼純粹的眼神讓我如陷深淵。她總是比我有更大的勇氣去表達她的情感,所以我還是只能羡慕她。其實,我很想在給她補習完電腦課的時候告訴她,跟她在一起的那幾天是我二十年來最開心的日子。我看到她犯迷糊地盯著我,又小心翼翼地問我問題,然後疲憊不堪地倒在我的床上。倒床上的時候,她的右手還緊緊攥著碳水筆。一不留神忘了給她取下來的時候,她的筆便在我的白床單上畫水墨畫。可惜她看不到她的傑作,因為我不曾也不敢給她看。如果給她看了,我也許會忍不住坦白地告訴她:她在床單上留下的墨寶再也洗不去了,就像她在我心底留下的痕跡再也抹不去了一樣。當她假裝很有氣勢地告訴小西,要成為他的陽光,要為他驅除陰影的時候,我只能顫抖著請他們幾個離開,包括剛哭得稀裡嘩啦的茹庭。因為緊接下去,我也沒法確定是不是我也會哭得這麼暢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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