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之城(90)_藤木純

九十

　　璘在水池邊洗碗，轉過頭，看到坐在地上的惑已溫柔地看著她。

　　璘走過去，坐到惑已身邊。惑已將信封遞給璘。璘接過，疑惑地看著惑已神秘地挑了挑眉毛，很期待她打開信封的樣子。

　　璘的生日在惑已打牌輸得貼滿紙條中結束。深夜，純和璘望著滿屋熱鬧後的一片狼藉，覺得生活開始變得充盈厚實。那些生命中註定的殘缺與折損，從現在開始，上帝似乎都在努力給予彌補。也許就是這樣，生命即使以蜿蜒的姿態曲折向前，只要努力活下去，就會越漸豐盛和充滿希望。

　　純看見了璘的臉上是恬淡而又幸福的笑容。璘輕輕地對她說：「純……好幸福，好幸福，幸福得快要哭出來了……」

　　日子就像航行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的船舶，一帆風順地向前行駛，平靜得讓人忘記了暴風雨曾經的傷害與恐懼，仿佛它們永遠不會再來了。

　　純不再去便利店工作，她每天睡得很飽，帶著清醒的頭腦上課，保持年級第一的成績，流言蜚語也漸漸地消失。但她依然與同學保持距離，被他們孤立的同時她也在孤立著他們。

　　純坐在椅子上，環抱膝蓋，靜默無聲，看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書桌裡有很多惑已介紹的漫畫和繪本，她也會偶爾翻翻看。

　　教室裡的嘈雜聲隨著上課鐘聲的響起和班主任的到來而驟然安靜，卻又在幾秒鐘之後突然湧起隱隱地躁動和議論。這一切，都源自于跟在班主任身後那個有些羞澀緊張的女孩。

　　「哇，美女！」

　　純聽到這樣的聲音，她無意中抬起頭，卻在下一秒震驚地站了起來。她的動作太大而撞響了身前的桌子。

　　一片柳絮從窗口飛進來，粘在純長長的睫毛上，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伸出手指搓揉，卻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她將不再孤獨，彼此的靈魂繼續形影相隨，互相扶持在通往孤寂生活的路上。她不用再將悲傷隱藏得寂寞無聲，不用再將想念壓抑得無法喘息。

　　每一寸空間都充溢著大量的養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伴隨著洶湧起伏的胸口和滾燙的眼淚，她第一次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哭出了聲音。

　　這是讓惑已震撼的一幕，可接下來的事情，卻讓惑已再次被深深地震撼了。

　　純走到惑已身邊，她像一個脆弱的孩子一樣抓住惑已白色的襯衫，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哽咽著對惑已說：「謝謝，謝謝你……惑已。」

　　這樣的純誰也沒見過。她從來都是那樣從容淡定，從來都是那樣漠然地面對一切。

　　惑已無法想像那是怎樣濃烈的感情，可以令純扔下驕傲與堅硬的外殼，在眾人面前緊緊地抓住他襯衫的衣角，哭著對他說「謝謝」。

　　他在這一瞬間可以深刻體會到純從前對他敵意的原因，他甚至能體會到她將他推下懸崖時的那種憎恨的心情。

　　25璘的到來，給純的校園生活帶來了新的色彩和希望。她必須依託璘才可以存活。

　　璘是她的另一個靈魂，她們無法分割。

　　每天，初生的陽光筆直地從天邊投射過來，她們下樓，看到惑已的車已經等在路口。

　　惑已看到璘，就綻放出猶如陽光般溫暖的笑容。

　　放學後常常會看到佐佑等在門口，於是四個人一起逛街，吃小吃。

　　純突然發覺自己一直都是幸運的，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總會出現一道曙光，指引生活的希望。一次次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殊遇，已經消散的人們，他們在生命中深深刻下的烙印，永遠揮之不去。

　　其實我們並不知道，口袋裡，一直有一顆上帝偷偷放進去的糖果……

　　平和的日子仿佛可以將潰爛的傷口撫平，令人產生美麗的錯覺。純靠窗坐著，往窗外望去，所有的植物都已換上清嫩的綠色。向右看去，是璘掛著淡淡笑容的恬靜的臉。

　　純順著璘害羞的視線往下看去，桌子下麵，是璘和惑已十指交纏，甜蜜而幸福。

　　一瞬間，純的內心裡被壓抑的彷徨和恐懼開始慢慢浮現。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將視線轉向窗外。她需要一種更強勁有力的感情深入內心，與她對璘長久以來畸形的感情相抗衡。

　　放學後，純藉故離開了惑已和璘，獨自行走在街上。她知道接下來他們會一起回家，會約會，甚至牽手、親吻。她並不想插在他們之間，更多的是不想看到如童話般美麗的畫面。

　　夜幕降臨，街道亮起一盞盞路燈，城市開始換上它華麗的晚裝，呈現出另一幕繁榮假像。純在黑夜中再次感到孤立無援。

　　她跑到公用電話亭，投進去一枚硬幣，摁下那串早已熟知的數字。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撥通佐佑的電話。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了佐佑磁性禮貌的聲音：「你好，哪位？」她沒有出聲，因為她並沒有想好要說什麼。

　　佐佑依然禮貌地問：「是哪位？」

　　「是我。」她說。

　　佐佑頓了一下，隨後聲音有些急切：「純！你在哪裡？」

　　「我一個人，不知道去哪兒。」

　　「告訴我你的位置，站在那裡不要動，我馬上過去。」

　　佐佑從計程車上下來，看到純抱住膝蓋蹲在馬路邊，她輕輕地晃動著身體，像一個迷路的孩童，寂寞得令人心疼。

　　「哐當」一聲，佐佑手裡的刀叉掉到盤子裡，發出刺耳的聲響。他震驚地看著純，毫無心理準備地聽到這句不冷不熱卻足以令他心潮澎湃的話，一瞬間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起摩天輪上自己鼓起勇氣表白時，她毫無回應。如今卻聽到她要求和自己交往，雖然他明白這句本應美好的話並不是出於愛，但他還是掩飾不住自己內心的雀躍。

　　沉默半晌，佐佑說：「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說這句話，但我會珍惜這個機會。」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會幫你忘記璘的。」

　　佐佑！謝謝你！這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並不是一起成長、相依為命的璘，而是曾經令我嫉妒、憎恨、排斥的你。你看到了我赤裸感情的腫瘤，裡面包裹著隨時爆破的粘稠毒汁。現在，你必須幫我把它剷除，使我恢復生命本初的純淨。那顆感情的腫瘤太過強大，我身邊的人也受到傷害。消除後所帶來的並不一定是健康，極有可能是毀滅般的疼痛與絕望般的死亡。即使是這樣，你還是願意為我冒著風險，將我強大的感情轉移，將這顆畸形感情的腫瘤狠狠地切除。

　　我從心底接納你，並且希望自己可以愛上你，佐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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