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入指間的時光(7)_李泓業

七

　　"何冰倩！"葉梓洪終於找到了那個背影，他喊了一聲，對方只是動作一滯，然後加快了腳步，"何冰倩！"他沖上去，張開雙臂攔在對方面前，大口地喘著氣，行人紛紛側目。

　　何冰倩的父親正要上去問清楚緣由，卻見何冰倩一下子流下淚來，她哽咽著問："你，你為什麼要追上來，為什麼讓我見到你，可惡……"她伸出手臂擦試淚水。

　　"我才要問你呢，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要出國？"男生首次動用帶有憤怒的語氣對她說話，"喂，小子，你是誰啊？別想欺負我女兒。"何先生按住了葉梓洪的肩膀，葉梓洪一愣，頓時泄了氣，他想解釋什麼，又說不出來。

　　何冰倩拉著行李箱，別過臉從他身邊走過，走了兩步。

　　難道一切已經不可以改變？

　　葉梓洪用哽咽的聲音呼喚："何冰倩……何冰倩……"像是放下尊嚴的哀求，於是她又停住了，她深呼吸，轉過身面對葉梓洪。

　　"葉梓洪，我們來做最後一次遊戲，"她的肩膀在顫抖，聲音卻無限溫柔，葉梓洪凝望著她，這算是臨別前的紀念嗎？好吧，我答應你。葉梓洪點了點頭，何先生見狀，也疑惑地退開了兩步。

　　"今天我要走了。"

　　"今。"

　　"你來見我最後一面。"

　　"你。"

　　"有個問題想問你很久了。"

　　"有。"

　　"誰是你，最喜歡的人？"何冰倩沉吟了一下，問道，葉梓洪滯了一下，毫不猶豫地回答："你！"

　　何冰倩吸了吸鼻子，說："你答錯了。"

　　"不，我沒答錯，我最喜歡的就是你！"葉梓洪幾乎是喊出來的。

　　"嗚！"何冰倩鬆開行李箱的扶手，撲進他的懷內，緊緊地摟住他。"我也是，我也是好喜歡你啊！我捨不得離開你啊！可是，可是……"

　　葉梓洪只是緊緊地擁抱她，緊緊地。

　　無論我們以後變成什麼樣子，請你記得，我曾在句子的末端，說過我愛你。

　　再看何先生，他已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他說："既然如此，冰倩就留下來吧，嗚！該死，太感人了……"

　　"你！你這算是什麼結局？"葉梓洪和何冰倩拋去要殺人的眼神。

　　但是，在回眸的對望中，兩人都露出幸福的笑容。

　　貓

　　"咣當"什麼東西摔在地上，粉碎的聲音。門被暴力地一腳踢開，生銹的轉輪發出刺耳的聲響，她一邊風風火火地走出門來，一邊回頭往門內扯著嗓子喊："我真他媽的投錯了胎，怎麼會是你這婆娘的孩子！"她咒駡完，踢著高跟鞋，頭也不回地走下樓去，一直走出了社區。

　　屋內，良久的沉默過後，傳來掃碎片的聲響，以及隱約的哽咽……

　　她在公園裡轉了幾圈。黑夜中的公園籠罩在寂靜與昏暗中，路燈倒影出如鬼爪般的樹影憧憧。她走著走著，發覺四周靜得可怕，心頭的憤怒不禁漸化成恐懼，她抬頭，城市上空的密雲遮蔽了月亮，也看不見零丁的星光。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她找到一張石椅，坐了下來，夜風徐徐，她才發現自己出來時只穿了一件短袖，頓時感到陣陣寒意。不可能，要我回去那臭婆娘身邊拿回外套，不可能！她憤憤地想著，隨後又想了很多，朦朦朧朧中，她不知道自己是坐著還是躺下了。她搖搖頭，讓自己清醒一下，用手腕敲擊前額。

　　然後她發現了那只貓。那只渾身上下都是黑色的貓，正蹲坐在她面前，黑暗中兩顆瑩綠色的眼直直地盯著自己。貓一動不動，她也一動不動，一人一貓就這麼靜靜地對望著，仿佛可以用眼神進行交流。過了很久，貓豎起它的尾巴，提起爪子，轉身向右邊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她，並發出一聲悠長的叫聲。

　　直覺告訴她，貓要帶她到什麼地方，又或者去看什麼東西。她站了起來，向貓走去，貓見她走，也就領航一樣走在前面，不時回頭，瑩綠色的眼睛一閃一閃，看看她有沒有跟上。她們繞出了公園，拐進了一個社區，風吹動著地上的幾片落葉，摩擦出"沙沙"的聲音。

　　貓停了下來，她也緊隨著停下，高跟鞋敲出的聲音在四周迴響。

　　這是一條胡同。兩邊的高牆用紅磚搭建起來的，本來粉上了一層白漆，可是因為年久失修，牆上的白粉剝落了一地，裸露出了紅磚。而紅磚上，還有許多街頭少年的塗鴉。借著外頭微弱的光線，她看到地上坑坑窪窪，積的應是今日中午的雨水，這是一條糟糕的胡同。

　　貓又回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深深地，只是她的感覺，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貓又向前走了，可這是一條死胡同，前面就是紅磚砌成的高牆，貓想去哪裡？她向前走了兩步，就停住了，貓沒有停住，它一直往前走，走到了牆面前，走過了牆。

　　等等！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裡明明是一面牆，而貓呢？貓穿牆而過了！這實在太詭異了！她覺得難以置信，走上去觸摸那面牆，手碰在牆上，卻如同水紋一樣漾了開去。這是魔法嗎？我是在做夢嗎？終究還是好奇心戰勝了恐懼。她閉上眼睛輕輕地，踏進了牆壁。

　　她睜開眼時，見到的是四邊高聳的牆壁，高得頂端已淹沒在黑暗的輪廓中，是牆長高了？她疑惑地想，才發現自己居然趴在地上，她跳了起來，心裡喊道："該死！我怎麼躺在這麼骯髒的地方！"她伸手想拍去身上的泥土，突然覺得不對勁了。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這是什麼手？這分明是一隻爪子！爪子？那我到底是什麼？她習慣地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身體，可是看不到，她只看到了坑坑窪窪的地面，她又習慣地扭過頭，為什麼是習慣？她也不清楚。但她終於看到了自己的身體，黑色的皮毛遍佈全身，還有一條豎起的尾巴。

　　難以置信！她覺得難以置信，自己變成一隻貓了。她走到一個水坑邊，借著微弱的光線看自己的倒影，她驚慌，她真的變成一隻貓了！她急得來回踱步，不時把頭埋進背脊的黑毛裡撓癢，又或者伸直爪子，身體向後蹲去伸懶腰。當她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做出這樣的動作時，她已經做了很多遍了。

　　她要找回那只帶她來這裡的貓。這只該死的貓，它一定是個巫婆或者魔女，它把我變成貓了！她在胡同裡奔跑起來，一跑起來她就覺得自己跑得很快，她是在飛竄著跑，一躍就能躍過大大小小的水坑。胡同不長，她很快就到了另一端，然而這一端也是一面高聳的紅磚牆，而更可悲的是，她並沒有找到那只該死的黑貓。

　　她不甘心，來回地又跑了幾遍，也找了角落，可就是沒發現那只黑貓。她累了，"嗚嗚"地哭了起來。她哭著哭著，就想家了，她想回家！可是家裡有那個婆娘啊！不管了，嗚嗚，她還是想回家。她用爪子按在石轉牆上，用力地摁，又拼命地抓！試圖讓牆變成一圈圈的水紋，自己可以出去。

　　可是不行！磚牆冷硬得像一塊鐵，她不要命地撕扯，只在上面留下了白色的劃痕。她想到什麼，又跑到另外一邊的磚牆，怪叫著撲了上去，她被撞了回來，一陣頭暈目眩。她不甘心，又是撕扯，又是咬。磚牆紋絲不動，仿佛在對著她冷笑，她撕著咬著就停了下來，把頭趴在地上，"嗚嗚"地哭泣，她哭著哭著，習慣地叫道："嗚，媽媽……嗚……"那是她小時候的習慣，小時候受了欺負，想哭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喊："媽媽，媽媽。"

　　可是沒有任何回應，冷漠的黑夜甚至吞沒了她的哭聲。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哭得再沒有力氣哭了，才躺下來睡覺。她沒有意識到自己躺在那麼骯髒的地方，她睡得很熟，夢中依舊囈語著："媽媽，媽媽……"

　　不知道睡了多久，這個胡同裡的時間仿佛是靜止不動的，又仿佛是不停地在走的。她醒了，站起來用力甩甩頭，突然意識到這是貓的動作，她又停了下來。她來回走動，現在是白天，她能看清胡同裡的一切，她發現胡同不只是有她和高牆，還有水坑、許多垃圾，和一條淌著濁水的坑渠，還有……

　　"吱，吱"她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從右邊的垃圾堆中傳出來。她習慣性地豎起耳朵，放輕腳步，靜悄悄地靠近過去。然後她縱身一撲，"吱～吱吱……"她輕而易舉地摁住了一隻大老鼠，老鼠顯得驚恐不安，不停地叫著，試圖掙脫她的爪子。

　　哈哈，我抓住一隻碩大的老鼠，她很高興。猛地，她大叫一聲，一下子鬆開了手。老鼠，那是老鼠啊！救命，好可怕！老鼠見有機可乘，一下躥進了垃圾群中，消失不見了。她依舊驚魂未定，然後，她又發現了一件很現實的事情，她餓了。

　　她餓了，她要尋找東西吃，可是這裡並沒有食物啊？除了老鼠，噢，對了，老鼠，老鼠不就是食物嗎？我怎麼這樣笨！她躡手躡腳地轉了一圈，很快又抓住了一隻老鼠。她張口就咬，"哢嚓"老鼠的骨頭被咬斷了。她撕下一大塊肉，吞了下去。爪子和嘴角，鮮血淋漓。

　　她嚼著嚼著，猛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吃老鼠，而且是生吞。她頓時全身抽搐，她張嘴想吐，卻只是幹嘔，什麼也吐不出來。她嚇哭了，扔下鼠屍迅速跳開。但很快，她又覺得餓了，不自覺地回到鼠屍邊。上面已經有蒼蠅繞著飛了，她沒理會，又吃了一口，接著是吐，吐完又是吃，又是吐……

　　一連幾天，她都是這麼過來的。她在吃老鼠，睡水坑、垃圾堆，喝坑渠的濁水中，生存了下來。她不是沒想過自殺，可是卻怎麼也行動不起來，這副身體不是只由她控制，還有貓的意志，這也不難解釋為什麼她總是不經意間透露出貓的習性，並認為這是正常的。

　　這胡同裡的黑夜比白天長，時間也是亂七八糟的。在這裡，可能過了一年突然又覺得只是過了一秒，反正這裡感覺不到時間。只有生存和死亡不停地上演和落幕。她本以為，她就要永遠作為一隻貓，生活在這暗無天日的胡同裡，無疾而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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