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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只是在掛斷電話前,他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猶豫著囑咐:「不要告訴靜波,她……終歸是個女孩子,我怕她多想。」

  明亮的實驗室裡,許宸抬起頭盯住窗外搖晃的樹枝,點點頭:「好。」

  電話那邊的盧遠洋似乎還是不放心,他囁嚅著:「許宸,我只有這一個妹妹,美國那麼遠,你……不要辜負她。」

  許宸心裡猛地一窒,眼前就晃過盧靜波微笑的臉龐。似乎又看見她站在民政局門口,手裡舉一張小小結婚證,對著太陽反復地看。然後用那樣幸福溫柔的聲音歎息:許宸你知道嗎,這些年,我一個人在美國讀書,一個人孤單、一個人寂寞,我就想,等將來有一天我遇到了屬於我的那個人,我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頓,然後質問他為什麼要來得那麼晚……

  燦爛陽光下,她仰起頭讓眼角的星光逆流,然後挽住他的胳膊微笑:許宸,你說,你為什麼來得那麼晚?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在實驗室裡一絲不苟忙碌著的女博士,而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子。那一刻,許宸清楚地知道:她不是余樂樂,而他,也不再是那年那月的許宸了。

  幾秒鐘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漸漸變得安然:「我知道,我既然決定照顧她,就不會口是心非。遠洋,你相信我,我可以對余樂樂好,就可以對盧靜波好,我發誓。」

  然後,他輕輕掛斷電話。

  他也看不見,在隔著半個地球的家鄉,深夜的值班室裡,盧遠洋深呼吸一口氣,壓住眼底的那些濕潤,然後快步跑向手術室。

  走廊上的燈光那麼明亮,映著他的步履匆匆,似乎這樣,就來得及攔住余樂樂走向死亡的步伐。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連海平覺得自己的神經已經接近崩潰。

  許多次他甚至產生了幻覺,覺得產房門開了,有醫生走出來,告訴他「我們已經盡力了」;還有許多次,他甚至依稀看見了病床上那個覆著白布的身影……他幾次站起來,可是等清醒了才發現四周依然靜悄悄的。

  他內心那樣絕望,充滿著他已經無法克制的痛苦與自責。他害怕極了,他已經一個多月沒看見她,他不能在看見她的時候卻發現她已經再也不能說話!他不能回憶,不能記起上次離家前,她站在家門口送他上車,臉上那疲憊而幸福的笑容。他不能想——假使,那就是他見她的最後一面,他該怎麼辦?!

  他不能沒有她!

  他們剛結婚三年,幸福的生活剛剛開始,說好了等他任期屆滿就爭取回市區,說好了他們要一起陪孩子長大,說好了他們要直到白髮蒼蒼都能手牽手在海邊看潮起潮落……他們說好了的,人生那麼長,一定要一起走過。

  他忍不住想起過去三年的光陰,想起她給他做的飯菜,想起她給他熨的襯衣,想起她每晚在他埋頭看材料時遞上的那杯水……他甚至想起她買的暖色調的窗簾,她一點點購置的嬰兒用品,她說起孩子的時候臉上那些世上最美麗的光彩。

  她是那麼活生生啊!

  她怎麼可以離開他?

  連海平的手緊緊攥成拳,他想狠狠揍自己,他那麼清楚地知道:如果她有事,他將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

  時間漸漸過去,他的失望也漸漸膨脹成自己都無法掌握的一大片。他抬起頭,呆呆地看著手術室門口,那一刻,他忘了周圍的一切。

  什麼前途、什麼事業、什麼工作、什麼職責,都見鬼去吧!只要她好,只要她還在,就算沒有孩子,就算從此以後都不能有孩子,又怎樣?!

  只要她活著,只要她還能站在他面前,微笑。

  只要她活著!

  此時此刻,一門之隔的產房裡灑滿冰冷的光、濃重的鮮血味道以及隱約的死亡氣息。

  哭喊不知道堅持了多久,嗓子早已經啞了,只聽見助產士說:「使勁,快出來了……」

  余樂樂拼盡全身的力氣,可是漸漸覺得這個世界在慢慢扭曲。

  伴隨著疼痛的一波波來襲,她視野中的物體漸漸變形。頭頂上方的燈、身邊戴著口罩的面孔、那些漂浮著若隱若現的幻象,都好像變成了球體,擠壓著在自己面前晃動。疼——從來沒有經歷過、也壓根無法想像的疼痛,直入骨髓。

  漸漸,疼痛的間歇時間越來越短,發作的時間越來越長,撕扯著、翻滾著,將她淹沒!

  痛到極致的時候,她根本分不清是哪裡痛——肚子,還是其它什麼地方?

  她的眼淚早已經無法抑制地流出來,開始的時候她還喊幾聲連海平的名字,可是到後來已經完全沒有了力氣。助產士急了,醫生們開始在她面前不斷說著什麼,可是她覺得一切都開始變得模糊,變得遙遠。

  漸漸,那些晃動著的人像,都模糊得不像話了。

  耳朵裡漸漸響起蜂鳴,她努力想瞪大眼,可是眼前的色澤越來越濃重,頭很沉,膨脹著,好像馬上就要爆炸。

  要拼盡全力,才能聽見有人在說話,幾個模糊的詞彙:保大人……孩子……

  她突然間覺得害怕,甚至湧出鋪天蓋地的絕望——連海平,你在哪?你不要孩子了嗎?我堅持了八個多月,你要我前功盡棄嗎?

  你說話啊,你聽見我叫你了嗎,你聽沒聽到我的話——我想要孩子啊!

  哪怕我死,也要孩子活,他還沒看見這個世界,你們怎麼能放棄他?!

  連海平,如果一定要死,你讓我去啊!孩子多無辜,你不能不要他!

  連海平,你這個混帳!

  可是,連海平,如果我死了,我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真想看你一眼,哪怕就一眼也好。

  我好久沒看見你了,你還好嗎?

  我覺得我快要離開了呢,我怎麼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我聽不清聲音,那些晃來晃去的人,他們在說什麼?

  我也看不清楚周圍的人或物,肚子好疼啊,可是我沒有力氣了,我一點都使不上勁了。

  海平,我那麼想念你啊……

  余樂樂的世界爆發出反復而有嘈雜的聲音,那種聲音很奇怪,不是人說話,而是機器一樣的響聲。漸漸,她什麼都看不到了,也聽不到了,全身的力氣都好像消失掉了。然而,就在這樣迷迷糊糊的時間裡,在昏迷之前,余樂樂終於還是拼盡全力說出最後一句話:「要孩子!」

  然後,世界砰地一聲,歸於寂靜!

  產房裡開始了緊張的搶救。

  趙穎華身上沾滿血跡,額上全是汗水,所有人都在緊張忙碌地想要救回一條人命。那一刻,在一邊打下手的盧遠洋突然被深深地震撼了。

  眼前的這個女人,她就是拼了一條命,也要保孩子!

  話說回來,哪個做母親的又不是呢?

  盧遠洋回頭看,余樂樂的臉已經沒有一點血色,恍惚中,他似乎還記得若干年前,站在他面前的那個女孩子,一隻手被許宸牽在手裡,滿臉都是幸福燦爛的笑容。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可是為什麼,如今,那些安然幸福的場景還是清晰如斯?

  原來,時光從沒有帶走那些溫暖和煦的記憶。

  他似乎有些理解許宸了:愛過一個人,一定會有痕跡的吧?如果想要讓他做到事不關己,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突然想起剛才去找病人家屬簽字時,門口那個男人絕望的哀求:我要她活著,大夫,求求你。

  他承認,本來,他是恨這個人的:恨他搶走了許宸的幸福,恨他搶走了還不珍惜,居然可以在自己妻子拿命打賭的時候都不在身邊!

  可是,當看見他風塵僕僕的身影還有那雙瞪得血紅的眼睛的時候,當聽見他和許宸一樣,為了這個女人,哀求他「救救她」的時候,他突然恨不起來了——那雙眼睛裡、那聲哀求裡,都含了太多的痛悔與愛,太多因為生命的脆弱而顯得更加巨大的愛。

  那些愛,誰說就比許宸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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