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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長大了,所以不再盲目怨恨「命運」,不再把所有失意歸咎於別人。學《西方文學史》的時候她留心聽到老師講「性格悲劇」與「命運悲劇」之間的關係,當時老師說到俄狄浦斯王的悲劇就是宏大的命運悲劇,他殺父娶母,被命運詛咒,然後讓悲苦的情緒貫穿一生、打動觀眾。老師說,這樣的悲劇更容易讓觀眾、讀者刻骨銘心。

  可是生活告訴她余樂樂:這世上,命運悲劇終究是少,從來沒有什麼是天降的神祉或既定的禍福。這世上大多的悲劇,是從性格悲劇開始的。

  或許,許多人的命運悲劇,本身就是一場性格悲劇,而已。

  她不要被所謂的「命運」束縛,她不相信跌倒了就再也爬不起來。

  當她站在那個熙熙攘攘的大廳裡填寫報名表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一次,是自己選擇的路,所以,假使這路上風雨交加,她也決不可以後悔。

  她猜,現在,任遠應該已經聽到了消息,或許他明天就會找自己談話,不知道他會說什麼:會贊成自己的選擇,還是勸自己放棄?

  然而無論如何,她都將堅持。

  遠方是看不透的海平線,淡藍色的天空、深藍色的海洋,涼爽海風裡,她能感覺到連海平看向自己的視線。四年了,多謝他始終在自己身邊,可是當他放棄大好機會留下來的時候,她要如何才能開口告訴他:她要走了。

  就在她鼓足勇氣要開口的時候,他卻先她一步發出聲:「聽徐茵說,你見到他了?」

  需要幾秒鐘,她看著他的眼睛,才知道他說的「他」是誰。

  她有一小會兒的失神。

  「是,」她終於點點頭,微笑著看他:「那天在醫院,見到了。」

  連海平沉默了,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出那些沉痛與傷懷的情緒,或許只是一閃而過,然而

  「他還走麼?」連海平終於問。

  「應該是走的。」余樂樂微微笑著看遠方的海面,陽光在她臉上灑一層金色,溫暖生動。

  她沒有告訴連海平,那天的相逢後,她和許宸再也沒有見過面。

  雖然,明知道他就在咫尺之外,明知道彼此正呼吸著同一個城市的空氣,甚至每天早晨醒來都很想去醫院看看他,可是,還是沒有再聯繫。

  他們,早該是彼此的過客了,不是嗎?

  分分合合,合合分分,那是言情小說裡才會有的折磨,如果不反復,故事也就不好看了。

  人人都喜歡悲苦過程後的喜劇結尾,那些歷盡艱難終於重逢的頑強與不妥協是每一個讀者心中的理想,然而,生活不是小說,更不是戲劇。

  所以,她沒有告訴所有人,那天之後和許建萍的開誠佈公。依然是在兩年前談判的那個咖啡館裡,許建萍沒見出蒼老,倒是余樂樂臉上多了些不動聲色的沉穩。那天,許建萍也是這樣問余樂樂:「你見到他了?」

  余樂樂看著她,她的眼睛裡有擔心、有後怕、有遲疑、有憂慮……

  余樂樂斬釘截鐵告訴她:「我們不會再走到一起了。」

  許建萍很顯然為這樣的直入主題而目瞪口呆。

  余樂樂微笑著看著她:「阿姨,您應該知道,許宸比我更驕傲。」

  是的,他們都是驕傲的人,是需要自信和自尊才可以活得下去的人。他們經歷過人生的大風大浪,失去親人、感受背離、體驗孤獨、弄丟出路,這些平常人或許要用一生來體驗的事,他們在20歲之前就已經完成。他們比一般人更理智、更倔強、更堅韌,他們需要一種付出和一種收穫來告訴自己:自己的生命充滿價值而不是污點與瑕疵。

  他們需要生活中那些對等的目光,而不是輕蔑、敵視、鄙棄。

  至今,她都記得和許宸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她的小心翼翼,她的三思後行,她和他在一起時要時刻警惕那些自尊的陷阱,這樣的日子其實也很累。

  只不過,當時他們深愛彼此,所以才肯咬著牙關去扛。

  那時,似乎也自欺欺人地不肯去想:生活裡,那些現實的打擊與不斷的風雨或許會漸漸磨掉彼此的激情與信念,那份曾經寧肯放棄很多東西也要固守的愛情或許未必抵得住日復一日的蹉跎。「貧賤夫妻百事哀」——這蒼茫的生活會告訴你,「貧賤」二字並不單指物質上的貧瘠,因為現實的打擊與前途的無著或許才是一個男人最致命的傷。

  這樣的未來,不是她要給他的。

  所以,他們的生活軌跡使他們註定與那些可以走回頭路的人不一樣。對他們來說,一旦放棄,就很難再回頭了。

  那麼,現在這樣的結局,對彼此,未必不是成全。

  只惟獨,對連海平不公平。

  他對她的等,就好像之前她對許宸的等一樣:明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許宸這個人了,明知道他就算學成都不一定會回國,可還是有隱隱的不甘心,不想把自己的愛與期待塵埃落定。那麼,這樣的心情,或許也是連海平的心情吧。

  他在等余樂樂從張望到低頭,從守候到放棄。似乎只要還有一天她在等許宸,那麼這一天,他就一直在等她。為了她,他可以放棄去省城讀研的機會;為了她,他甘心留在這個海邊的小城——其實余樂樂不是不知道,假使他願意,三年後名校碩士畢業的他完全有資格報考省直機關甚至中央部委。如果不是為了她,以連海平的素質與背景,又何必把起點放得如此低?

  可是,她竟然無法給他任何的承諾。

  至少在她找到自己的方向之前,她無法許諾任何一個方向給連海平。

  而他,居然還是肯等。

  原來,這世間最讓人憂傷的守望,就是這樣沒有盡頭、卻又固執倔強的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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