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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9-3

  一個多月後許宸終於從農村回到城市,一張臉曬成小麥色,笑容裡似乎都帶有麥田的氣息。看見他的那一刻余樂樂便很沒有出息地忘記了之前所有的不快樂,只顧盯著他看,然後傻乎乎地笑。每到傍晚兩個人都到濱海廣場上手拉手散步,任沙灘上的足跡蜿蜒成綿長的一線,歪歪扭扭,偶爾抬起頭看天空,那些星星熠熠生輝。

  海邊蜿蜒一線沙灘旁邊是燒烤攤,烤魚烤蝦之類的食物發出濃郁的香氣。游泳完畢的人們、散步行至此處的人們、專程從別處趕來的人們都圍著白色沙灘桌坐了,吃一點烤海鮮,喝一點新鮮的紮啤,邊看海邊閒談,每個人的神情都愉悅滿足。余樂樂和許宸也揀一張靠近海邊的桌子坐下來,點了幾條烤魚、一盤烤扇貝、一碗原汁蛤湯。余樂樂給許宸講自己在農村支教時候好玩的事,自然也掐頭去尾地把「石膏」水和啤酒的故事講了一遍;許宸則繪聲繪色地說起在山裡「大戰草蛇」的故事,說得余樂樂汗毛倒豎,他還沒忘做出「武松打虎」的豪邁姿態,聲情並茂地炫耀自己的豐功偉績。

  正說著話,旁邊一桌的聲音就漸漸大起來,反復被提到的那個名字,猛地截斷了許宸的講述。余樂樂本來不明所以,可是仔細聽兩句,立即變了臉色。

  旁邊一桌是6個人,4男2女。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光著膀子,一邊喝啤酒一邊眉飛色舞地講:「許建國被抓起來的時候,好傢伙,聽說僅僅購物卡和各種各樣的會員卡就裝了足足三臉盆,檢察院去的時候他老婆整個就傻了!」

  另一個男人抓起杯子碰一下:「活該,這種貪官怎麼不判死刑?才12年,沒等老死又放出來了。」

  女人的聲音也插進來:「對了,我侄子和他兒子一個學校呢,聽說那孩子倒是學習很好,只是可惜了有這麼個爹。」

  「呸!」光膀子男人灌口酒:「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膿包兒熊蛋!我就不信他們家能一點不知道許建國的事。過好日子的時候怎麼沒想過東窗事發那一天?他老婆、兒子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

  那些話,如一根根鋼針,在余樂樂心裡戳出一個又一個鮮血淋漓的洞。她臉色蒼白地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許宸鐵青的臉,那臉上的憤怒、絕望、委屈交錯著閃現。余樂樂下意識地握住許宸的手,低聲說:「許宸,我們走吧。」

  許宸不說話,他的眼裡閃爍著一些什麼看不分明的東西,彙集成紅彤彤的一片,他的手攥成了拳,緊緊攥著,越來越緊,直到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凸出來,讓人心驚。

  余樂樂擔心極了,她急忙招呼過來服務員結帳,然後用盡力氣把許宸從座位上拖起來。許宸站起來的時候還能聽見隔壁桌的男女在一起乾杯,嘴裡說著:「為又抓了一個貪官,乾杯!」

  許宸回頭,深深地看了隔壁桌的男女們一眼。猛地撞上其中一個女人的目光,她還好奇而猶疑地盯了許宸一眼。許宸的目光漸漸恍惚了,他看不清每個人的表情,也看不清他們的動作。他只知道,他心裡那道永遠都無法平復的傷疤,今天被重新撕裂開,汩汩地流出血來。

  那樣撕裂的疼,揪扯著他的心臟。疼到極致就是一種虛空感,四肢無力,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許宸不知道自己這樣子算不算行屍走肉,他只是下意識隨著余樂樂的腳步往前邁,卻不知道方向在哪裡。

  他的耳邊始終迴響著男男女女們解氣地咒駡聲:這種貪官怎麼不判死刑?他老婆兒子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些聲音嘈雜極了,帶著他無法承受的重量,徑直壓向他的心臟。他很想回轉身揍那男人幾拳,可是拳頭都攥緊了才用最後一點殘存的理智勸阻住自己咆哮的血液。他很想哭,真的,聽說父親被捕了他沒有哭,聽說保送名額取消了他也沒有哭,可是聽見別人罵父親,他突然那麼想哭!

  余樂樂緊緊拽住許宸往遠處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可是知道越遠越好。那些人的聲音好像還回蕩在耳邊,那些肆意的笑聲沒有過錯,卻傷人至深。她回過頭看許宸面無表情的臉,心裡難受極了。她想:許宸是無辜的,他善良、勤奮、禮貌,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是最好最優秀的男孩子,他犯了什麼錯,要無止境地承擔這些隨時都會被提及的侮辱?

  想到這裡,她在沙灘上站住了。她回轉身,向前邁一步,伸出手抱住許宸。她把臉埋在他胸前,似乎都能聽到他「咚咚」的心跳聲。

  許宸低頭看看余樂樂,終於也伸出手環住她。他把頭垂下去,靠在余樂樂的肩膀上,一瞬間消失了力氣。

  余樂樂抬起頭,想要說些什麼,卻感覺到他的臉更深地埋到自己頸邊。夏天的裙子領口很大,驀地,肩上感受到濡濕的涼意。她心裡一驚,身體迅速變得僵硬。

  他哭了。

  心疼而酸澀的感覺漫上來,她扭頭看見他的頭髮、他的耳朵,再低頭,甚至可以看見他的肩膀和緩地起伏——他在克制自己的哭泣!他的手臂收得緊緊的,幾乎令她不能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抬起頭,她注視著他的眼睛,沒了淚水,只有依稀的霧氣起伏。他直直地看著她,低頭,吻上她。

  直到很多年後,余樂樂都會記得這個吻,在星空下、沙灘上,在海洋微鹹的空氣裡,來勢洶洶,似乎飽含著濃重的怨憤,卻又脆弱地想要尋求依靠。他一向溫柔,可是這一次卻好像要把她揉進骨頭裡。她的頭昏昏沉沉,覺得缺氧,幾乎站不穩,只能依靠他的手臂站立住,努力不讓自己倒下。

  余樂樂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的內心憂戚而悲傷,她似乎終於在這一刻明白:許宸不會回來了。

  是的,假使他願意回來,她為了他好,也不能讓他回來。這裡對他來說,是個處處充滿痛苦的城,是個隨時都會施加傷害的城。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公安局長從員警到囚犯的故事,他們對此津津樂道,好像茶餘飯後的消食片一樣尋常有趣。他被逮捕三年,這些故事並沒有煙消雲散,反而更加神乎其神。他的貪婪、他的血腥、他的殘忍,幾乎就要變成魔鬼的化身。

  沒有人再提起他曾經率專案組辦過多少大案要案,也沒有人感激他對這個城市的搶劫犯、盜竊犯施行過怎樣有效的打擊,他從一個曾經的英雄迅速變成罪人的那天起,一切功績便都被遺忘了。且,連同他的家人一起被罵進去,株連九族,永無翻身之日。

  這個人,這件事,就好像一枚地雷,沉沉地埋藏於這個城市的地底,幾十年過去,還是有人會引爆,然後那些業已平靜的生活便會支離破碎,灰飛煙滅,屍骨無存!

  他真的不可以回來了。

  更或許,根本就是走得越遠越好吧?

  10-1

  冬天來的時候,余樂樂開始失眠。

  每個夜晚都睡不著,躺在宿舍的床上,拉上窗簾,關上床頭燈,依然覺得窗外燈火通明,可是真正坐起來,卻發現天空裡連月亮都看不到。再躺下,可以聽見鬧鐘的「滴答」聲,拿掉電池,還可以聽見外面「嗚嗚」的風聲。她瞪大眼,看著天花板發呆,聽時間一點點從自己生命中流淌開去,聽那些花朵枯萎的哀鳴,聽寂寞變成一雙腳,走來走去,發出空洞的腳步聲。

  去校醫院買「安定」,那些小小的藥片,白色的,裝在小紙袋子裡,每次20片,多一片醫生都不肯給。那個四十幾歲的女醫生每次看見她都會歎氣,會說:「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神經衰弱?」

  她卻只是笑笑,不說話。

  那段日子,余樂樂幾乎把所有的課外時間都用來學英語,背單詞、做閱讀理解、一篇篇地練習寫作文,可是她的英語成績依然不好,她所有的聰明才智在英語面前絲毫作用都沒有。她面對那些彎彎曲曲的英文字母的時候,總覺得大腦被抽成了真空,記憶在一點點發黴。

  她不肯認輸,仍舊是每天一大早就起床背單詞,中午也不休息,躲在自習室裡練習聽力。晚自習,她抱一大杯熱水在自習室埋頭苦讀,許多人在她身邊來來去去,可是她連頭都不抬。許多次,連海平幾乎半強迫地拖她去吃飯,可是她就好像患了厭食症一樣,每當走到餐廳門口,就會停住腳步。

  連海平手裡晃晃餐卡,笑著對她說:「你想吃什麼,我請客。」

  她皺皺眉頭,想一想,很勉強地走進餐廳大門。也不怎麼挑食,看見剩了什麼飯菜就隨便買一點——也只是一點點。

  連海平看不過去,把一塊塊雞肉、裡脊放到她的餐盤裡,她卻連碰也不碰。連海平終於生氣了:「余樂樂,你再這樣下去會營養不良的!」

  她面無表情:「我聞到這裡的氣味就想吐。」

  連海平有點擔心:「不舒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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